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煩躁,有些語無倫次。他肯定不適應這樣說話。也許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對她,對他的妻子。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過這麼多的話。但是她卻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根本就沒有理會他。他說的一切她都沒有聽進去,他突然把她的手甩開了。她的手在床單上無力地耷拉了一下。這個動作令門外的人大吃一驚,他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們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們看見那個老人從床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激動,在監護室裏走動著,雙手叉腰轉著圈,然後他在病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氣呼呼地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她,大聲地說,你要幹什麼?你究竟要幹什麼?我說了這麼多,我把話都說給你聽了,你還要怎麼樣?要我求你嗎?要我給你跪下嗎?你是不是這麼想的?你要這麼想就錯了!大錯特錯了!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車撞了一下嗎?車撞了一下就值得這樣嗎?過去,戰爭年代,我們什麼沒有經曆過?我們什麼都經曆過了。我們苦了,累了,餓了,凍了,委屈了,冤屈了,被大刀砍倒了,被槍炮炸倒了,我們怕過什麼?我們怕過嗎?我們什麼也沒怕過!打倒了我們再爬起來!我們仍然是英雄好漢!可你隻是被車撞了一下,居然就躺倒不動。你算什麼?你算什麼英雄好漢?你算什麼革命者?要我說,你是想偷懶!你是想逃避!你是要做叛徒!
門外有人在啜泣,是那個年輕、漂亮、多愁善感的、愛讀張愛玲小說的女護理員。其他的人眼圈都紅了。他們覺得他太過分了。那個老人,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太苛刻了,太殘酷了!
他站在那裏,萬分激動,憤怒至極地大聲說,烏雲,你做我的同誌,你做我的老婆,你做了整整四十八年!我原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今天就對你說了,你是我的好老婆!好同誌!但是我也實話告訴你,我沒有做夠,你也沒有做夠,這一輩子,我們都欠著了,我們還得做下去!你若是害怕了,若是半道撒手去了,我就不依你!我就視你為叛徒!你要害怕你就走!我不害怕,我不走!我就這麼抗著!我就這麼抗到最後!我有什麼害怕的?你有什麼害怕的?我們有什麼害怕的?我們難道沒有倒下過嗎?我們難道不是又站起來了嗎?就像它一樣!
他轉過身,大步朝窗前走去。那個老人,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大步走到窗前,拽住窗簾的拉線,刷的一下子把百葉窗打開了。
窗外,人們的視線內,一輪火紅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它那莊嚴的固執的強大的升騰讓所有的人都肅然起敬。
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指著窗外的太陽對他的妻子說,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烏雲?它也跌落過,可它不是又升起來了嗎!
突然,他有些精疲力竭似的搖晃了一下。他朝床前走去,朝他妻子走去。他在他妻子的麵前蹲了下來,伸出雙手,重新握住他妻子的手,把它握在他的掌心裏,搖晃著,搖晃著。他用一種輕輕的、充滿深情的聲音對她說,烏雲,我要你活著!我也要活著!我要我們都活著!說完這句話後,他就把他的臉埋進了他妻子的掌心裏,再也不動了。
那個年輕的護理員突然抓住了院長的手,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都把他給抓疼了。她失聲地叫道,看!看哪!
其實她根本用不著叫,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刻看到了。他們看到了一縷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徑直投在病床上,投在那個病人的臉上。她的臉依然蒼白,但是她緊閉的雙眼間,有一顆瑩亮的淚珠湧了出來,那顆淚珠迅速地滑到她的眼瞼外,然後像一枚珍珠似的滾落到雪白的被單上了。
那一刻,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聽見了窗外那個火紅的家夥轟轟隆隆升起的聲音。
1995年10月31日黎明稿於漢陽南湖畔
1996年1月14日深夜修改於漢口二七路
2004年1月2日深夜修訂於漢口花橋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