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夫笑嘻嘻地說:“你沒看我穿著條綠軍呢的馬褲嗎?他當我是當官的呢,還敢要錢?”
其實三姨夫是因為在天津丟了差事,到北京來找事兒的,穿的不知是誰送他的一條馬褲,他竟以此欺負那善良的小戲班子,我聽了心裏很不以為然。
園子裏的戲台是個尺半高的土台子,有上場門和下場門,他們唱的是評戲,戲目多是《秦香蓮》、《花子拜杆(金玉奴)》、《彩樓配》、《三上轎》、《李三娘打水》、《李翠蓮上吊》之類的小戲。台下擺著一排排的長板凳,看戲的人很多,板凳上幾乎總是坐滿了人,但流動量很大,逛廟逛累了可以進來坐一會兒,不愛看了再接著出去逛。他們是唱一段戲收一次錢,很像侯寶林先生的相聲《三棒鼓》裏說的。收錢時有人端著小笸籮下來一排一排挨個收,給多給少都行,他們都道聲謝,也有人不給,白聽,他們也不給你白眼,跳過你去,接著收。奶奶每次帶我來聽戲,都事先準備好許多零錢,每次給一張,有時是我把錢放在笸籮裏,這樣看戲就覺得很安心。
我和奶奶來看戲時,經常是坐在第一排的長板凳上,腳甚至可以踢到做戲台的土台子。這個戲班子雖小,演戲卻很認真,戲裝也不錯。有一次看《殺廟》,那秦香蓮護著自己的一雙兒女跪在地上,訴說陳世美的不仁不義求來者不要殺害自己和兒女時,臉上竟真的流下兩行熱淚。
我問奶奶:“她怎麼真哭了?”
奶奶說:“她心裏準是有自己的傷心事兒。”
其實那時我看戲,主要是看個好看。我覺得那五彩繽紛的戲裝真好看,扮上妝的小姐丫環更好看。我隻是不喜歡看清宮戲,最厭惡戴個小牌樓的戲裝,一看他們演《坐宮》,我就捂上眼睛。當時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個女演員,那時叫戲子,她長得真美,鵝蛋臉,愛笑,兩隻眼睛黑白分明,好像會說話。每次看戲她都出場,當小姐,或是活潑可愛的丫環。我最喜歡看她用拇指、食指和小指三個手指托著食盤,風一樣走上台來,手心裏還捏著一條漂亮的手帕,顯得那麼活潑嬌媚。現在想來她很像是戲班的台柱子,但是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見她再登台,每次和奶奶去看戲,我都等著她,可總是失望。
大約過了有半年多,有一天,我終於看到她來了,心裏高興得要命。那天她隻唱了一段《小放牛》,但那也使我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她還像過去一樣好看,隻是嗓子啞了。那天天氣很冷,她到後台時,對一個半老的女人說:“媽呀,凍死我了!”那半老女人在戲裏經常插科打諢,演個媒婆什麼的,閑時就站在文場裏,拿著兩塊古銅色的長方木板,打板眼。我怎麼也想不到那漂亮的女孩子會是她女兒,就問奶奶:“那是她媽嗎?”
奶奶說:“是她媽,可不是親媽。”
“那是什麼媽?”
“什麼媽?他們都是她買來的,跟著她學戲,都得管她叫媽。”
“還有誰?”
“別的女戲子唄。”
我突然心裏非常難過,又問:“那她們的親媽呢?”
奶奶說:“她們的親媽沒有錢,要是有錢,誰舍得賣自己的閨女呢?”此後的許多天,我心裏都悵悵的,為那沒有親媽的好看的女戲子。現在想來,那樣好看的她,那樣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登台,這背後不知藏著一段怎樣不為人知的淒涼故事。
這大院子的東邊,就是白塔寺的白塔,被一圈紅牆圍在小院子裏。紅牆的牆頭有一座座黑色的小佛龕,亭子狀,佛龕的四角垂有鐵馬,使白塔在人聲鼎沸中顯出莊嚴。聽母親說原來我家買房之前,有兩處四合院可供選擇,一處就在白塔寺旁邊,一處就是我家現在住的那一座。我問母親為什麼沒選擇白塔寺旁邊的那一處?母親說:“天天夜裏聽著白塔上的鐵馬被風吹著響,太淒涼。”當時我真為母親的錯誤選擇感到可惜,如果選擇了白塔寺旁邊的那一處,逛白塔寺該有多方便!
圍著白塔的這座院落的院門是黑色的柵欄,被一把大鐵鎖鎖著。我很想進去看一看,摸一摸那白塔,但是進不去,心裏感到很惆悵。我趴在柵欄門上往裏看,見塔基下麵有一個小小的黑門,我問母親,是不是從那小門可以進到塔裏去?母親說大概是吧。我問塔裏有什麼?母親說也許會有一些鎮塔的寶物。我聽了很興奮,因為我覺得我這樣喜歡的白塔,裏麵當然應該有許許多多的寶物。1976年地震後修塔,修塔工人從裏麵發現了袈裟、經卷、寶盒等一批珍貴文物,又曾使我大大興奮不已,據說那是乾隆皇帝修整白塔時,留給後代修塔人的資金,如果不修塔,是發現不了那些寶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