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癡的狀態。直到我一盤錄音磁帶到頭,停下機子換磁帶,他才喘著氣停了下來。這屋裏屋外男男女女,都興奮得不行,止不住說笑打趣,村民們開大會肯定也沒這麼熱鬧。
老頭一邊用毛巾擦汗,指著屋裏他跟前的幾個女孩子說:
"你們也給這位老師唱一個。"
女孩子們竊竊便笑,嘰嘰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會,才把一個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來。這細條的小丫頭也就十四五歲,倒不扭捏,眨巴一雙大圓眼睛,問:
"唱啥子喲?"
"唱個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這歌子好聽,"門邊上一位中年婦女朝我推薦。
這女孩望了我一眼,側身,避過臉去,一聲極高的女聲穿透嘈雜的人聲,回旋直上,把我從燈光的陰影裏立刻帶到了山野。山風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傷,又悠遠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裏遊動,眼前又浮現那個景象,一個打鬆油柴火把的老老領著個女孩,也就她這年紀,瘦價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褲,從那山村小學教師家門前經過,我當時正在他堂屋裏閑坐,不知他們從哪裏來,不知他們到哪裏去,前麵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們朝堂屋裏張望了我一眼,沒有停步,隨即走進漆黑的山影裏,門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還閃爍了好一會。轉眼再去追蹤那火把,從樹影和岩壁後麵再出現時便成了一顆細小的、飄忽不定的火苗,悠遊在黑 的山影裏,後麵落下的斷斷續續的火星子隱約顯示出他們的蹤跡。隨後什麼也沒有了,不再見那細小飄忽的火苗,也沒有暗紅的火星的殘跡,如同一首歌,一曲飄蕩在如豆一般的燈花與屋裏陰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純淨的憂傷。那些年裏,我同他們一樣,也赤腳下水田裏幹活,天一黑便沒有去處,那位小學教員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獨的地方。這憂傷打動了屋裏屋外所有的人,沒有人再說話了。她歌聲停息了好一會,才有個比她年長的女孩子,也該是個待嫁的姑娘,依在門上歎息了一聲:
"好傷心啊!
然後,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個花花子歌!"
"大伯,來個五更天!"
"來個十八摸!"
這多半是後生們在吆喝。
老頭緩過氣把道袍脫了,從板凳上站起來,開始趕那唱歌的小丫頭和擠坐在門檻上的小孩子。
"小娃兒都回家盹覺去!都盹覺去,不唱了,不唱了。"
誰也不肯出去。站在門檻外的那中年婦女便一個個叫名字,也趕這些孩子。老頭跺腳,做出發火的樣子,大聲喝道:
"統統出去!關門,關門,要盹覺了!
那中年婦女跨進門檻,拖這些小女孩,同時也對小子們叫喚:
"你們也都出去!"
後生們紛紛吐舌,出怪聲!
"耶——"
終於有兩個大女孩乖巧,出門去了。於是,眾人連推帶叫把女孩和小孩子們全轟出門外。那婦人去關房門,外麵的成年人乘機全擠進屋裏。門栓插上了,屋裏熱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氣味。老頭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眾人擠擠眼,又變了個模樣,一副狡獪精道的壞相,貓腰走動,瞅了瞅眾人,憋住嗓子,唱了起來:
"男人修,修的啥子?修一根棍棍, 女人修,修個什麼?
修一條溝溝。
眾人跟著一陣子叫好。老頭兒用手把嘴一抹:
"棍棍掉進了溝溝裏,
變成一條蹦蹦亂跳的活泥鰍——呀!"
轟的一聲,眾人笑得彎腰的彎腰,跺腳的跺腳。
"再來一個傻子老兒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們齊聲也叫:"喳——"
老頭子來勁了,把桌子往後撤,堂屋當中騰出一塊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聽見砰砰打門聲。老頭沒好氣衝著房門喝道:
"哪一個?"
"我。"
屋外有個男人應了一聲。房門立刻打開,進來一個被件褂子留個分頭的後生。眾人跟著喃呐道:
"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村長來了。
老頭站了起來。來人本來還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錄音機,轉而一掃,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時收斂了。老頭說:
"我的一個客。"
他轉身又向我介紹:"這是我大兒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dòng]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並不同我握手,隻是問:
"你哪裏來的?"
老頭連忙解釋:"北京下來的一位老師。他兒子皺了皺眉頭,問:
你有公函嗎?"
"我有證件,"我說,掏出我那個帶照片的作協會員證。
他翻來複去裏外看了幾遍,才把證件還給我,說:←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沒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