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1 / 2)

水撈月的傳說。他淹死的那地方據說在長江下遊的采石肌,那地方現今江水已遠遠退去,成了一片汙染嚴重的沙洲。連這荊州古城如今都在河床之下,不是十多米高的大堤防護早就成了龍宮。

這之後我又去了湖南,穿過屈原投江自盡的泊羅江,不過沒有去洞庭湖畔再追蹤他的足跡,原因是我訪問過的好幾位生態學家都告訴我,這八百裏水域如今隻剩下地圖上的三分之一,他們還冷酷預言,以目前泥沙淤積和圍墾的速度,再過二十年這國土上最大的淡水湖也將從地麵上消失,且不管地圖上如何繪製。我不知道我童年待過的零陵鄉下,我母親帶我躲日本飛機的那農家前的小河,是不是還淹得死小狗?我現今也還看得見那條皮毛濕流源扔在沙地上的死狗。我母親也是淹死的。她當時自告奮勇,響應號召去農場改造思想,值完夜班去河邊涮洗,黎明時分,竟淹死在河裏,死的時候不到四十歲。我看過她十七歲時的一本紀念冊,有她和她那一幫參加救亡運動熱血青年的詩文,寫得當然沒有屈原這麼偉大。她的弟弟也是淹死的,不知是出於少年英雄,還是出於愛國熱忱,他投考空軍學校,錄取的當天興高采烈,邀了一夥男孩子去贛江裏遊泳。他從伸進江中的木筏子上一個猛於紮進急流之中,他的那夥朋友當時正忙於瓜分他脫下的褲子口袋裏的零花錢,見出事了便四散逃走。他算是自己找死的,死的時候剛十五周歲,我外婆哭得死去活來。

她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舅,沒這麼愛國,是個紈絝子弟。不過他不玩雞鬥狗,隻好摩登,那時候凡外國來的均屬摩登,這詞如今則譯成為現代化。他穿西裝打領帶,夠現代化的,隻是那時代還不時興牛仔褲。玩照相機那年月可是貨真價實的摩登,他到處拍照,自己衝洗,又並不想當新聞記者,卻照蟋蟀。他拍的鬥蟋蟀的照片居然還保留至今,未曾燒掉。可他自己卻年紀輕輕死於傷寒,據我母親說是他病情本來已經好轉,貪吃了一碗雞蛋炒飯發病身亡。他白好摩登,卻不懂現代醫學。

我外婆是在我母親死後才死的,同她早逝的子女相比,還算命大,竟然活到她子女之後,死在孤老院裏。我恐怕並非楚人的苗裔,卻不顧暑熱,連楚王的故都都去憑吊一番,更沒有理由不去找尋拉住我的手,領我去朝天宮廟會買過陀螺的我外婆的下落。她的死是聽我姑媽說的。我這姑媽未盡天年,如今也死了。我的親人怎麼大都成了死人?我真不知道是我也老了,還是這世界太老?

現今想起,我這外婆真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生前就相信鬼神,特別怕下地獄,總指望生前積德,來世好得到好報。她年輕守寡,我外公留下了一筆家產,她身邊就總有一批裝神弄鬼的人,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他們串通好了,老唆使她破財還願,叫她夜裏到井邊去投下銀元。其實井底他們先放下了個鐵絲篩子,她投下的銀錢自然都撈進他們的腰包,酒後再傳了出來,作為笑料。最後弄得她把房產賣個精光,隻帶了一包多少年前早已典押給人的田契,同女兒一起過。後來聽說農村土地改革,我母親想了起來,叫她快翻翻箱子,果真從箱子底把那一卷皺巴巴的黃表紙和糊窗戶的棉紙找了出來,嚇得趕緊塞進爐膛裏燒了。

我這外婆脾氣還極壞,平時和人講話都象在吵架,同我母親也不合,要回她老家去的時候說是等她外孫我長大了,中了狀元,用小汽車再接她來養老。可她哪裏知道,她這外孫不是做官的材料,連京城裏的辦公室都沒坐住,後來也弄到農村種田接受改造去了。這期間,她便死了,死在一個孤老院裏。那大混亂的年代,不知她死活,我弟弟假冒革命串聯的名義,可以不花錢白坐火車,專門去找過她一趟。問了好幾個養老院,說沒有這人。人便倒過來問他:是找敬老院還是孤老院?我兄弟又問:這敬老院和孤老院有什麼區別?人說得十分嚴正:敬老院裏都是出身成分沒有問題曆史清白的老人,身分曆史有問題或不清不楚的才弄到孤老院去。他便給孤老院又打了個電話。電話裏一個更為嚴厲的聲音問:你是她什麼人?打聽她做什麼?其時,他從學校裏出來還沒有個領工資吃飯的地方,怕把他的城市戶口也弄得吊銷了,趕緊把電話扣上,又過了幾年,學校裏進行軍訓,機關工廠實行軍管,不安分的人都安分下來了,剛接受過改造從鄉下才回城工作的我姑媽,這時來信說,她聽說我外婆前兩年已經死了。我終於打聽到確有這麼個孤老院,在城郊十公裏的一個叫桃花村的地方,冒著當頭暑日,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在這麼個不見一棵桃樹的木材廠的隔壁,總算找到了掛著個養老院牌子的院落。院裏有幾幢簡易的二層樓房,可沒見到一個老人。也許是老人更怕熱,都縮在房裏歇涼。 我找到一間房門敞開的辦公室,一位穿個汗背心的幹部腿蹺到桌上,靠在藤條椅上,正在關心時事。我問這裏是不是當年的孤老院?他放下報紙,說:

"又改回來了,現今沒有孤老院,全都叫養老院。"

我沒有問是不是還有敬老院,隻請他查一查有沒有這樣一位已經去世了的老人。他倒好說話,沒問我要證件,從抽屜裏拿出個死亡登記簿,逐年翻查,然後在一頁上停住,又問了我一遍死者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