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1 / 2)

的隻是同一規格的紅磚簡易樓,誰在窄狹的過道裏一個一個燒煤球的經濟煤爐,守在一家家人家的房門口。江岸上也聽不見信號旗子在風中拍拍作響,隻是貨棧,貨棧,貨棧,倉庫,貨棧,倉庫,牛皮紙的水泥袋和裝在厚塑料口袋裏的化肥和不是叫喊就是高唱的廣播喇叭。

你就這樣茫然漫遊,從一個市城到一個城市,從縣城到地區首府再到省城,再從另一個省城到另一個地區首府再到一個又一個縣城,之後也還再經過某個地區首府又再回到某一個省城。有時,無端的,你突然在一個被城市規劃漏劃了的或還顧不上規劃的或者壓根就沒打算規劃的乃至於納也納不進規劃的一條小巷子裏,見到一幢敞開門的老房子,在門口站住,止不住望著架了竹篙曬著衣裳的天井,似乎隻要一走進去,就會回到你那童年,那些暗淡的記憶就都會複活。

你進而又發現,你所到之處,細細一想,竟到處都可以見到你童年的痕跡,飄著浮萍的水塘,小市鎮上的酒樓,臨街的閣樓上的窗戶,石頭的拱橋,橋洞裏進出的篷船,從人家後門下到河邊的石級,一口廢置了幹涸的水井,都同你童年的記憶相牽連,喚起你一股止不住的憂傷,那怕是你兒時並未待過的地方。比如,濱海小城裏那些老舊的青磚瓦房和擺在人家門口歇涼喝茶的小方桌,竟然也喚起你這種鄉愁。再比如唐人陸龜蒙的墓地,也可能隻是他的衣冠氛,在那麼一所你從未聽說過的老學校的後院,墳地上爬滿青藤和野麻葉,邊上有一片田地和幾棵老樹,午後的那一片斜陽,也都染上了你這種莫名的惆悵。更不用說你以前夢中都未曾見過的彝族地區那封閉了的空寂的塔院,半山腰上那些遙遙相望的苗寨的吊腳木樓,竟也在向你訴說些什麼。你不免懷疑你是不是還另有一個生命,保留你前世的某些記憶,要不,也許是你來世的歸宿?也許,這種記憶像酒一樣,也有個發酵的過程,再釀出一股醇香,又讓你迷醉?

童年的記憶究竟是什麼樣子?又如何能得到證明?還是隻存在於你自己心裏,你又何必去證實?

你恍然領悟,你徒然找尋的童年其實未必有確鑿的地方。而所謂故鄉,不也如此?無怪小鎮人家屋瓦上飄起的藍色炊煙,柴火灶前吟唱的火卿子,那種細腿高腳身子米黃有點透明的小蟲,山民屋裏的火塘和牆上掛的泥土封住的木桶蜂箱,都喚起你這種鄉愁,也就成了你夢中的故鄉。盡管你生在城裏,在城市裏長大,你這一生絕大多數的歲月在大都市裏度過,你還是無法把那龐大的都市作為你心裏的故鄉。也許正因為它過於龐大,你充其量隻能在這都市的某一處,某一角,某一個房間裏,某一個瞬間,找到一些純然屬於你自己的記憶,隻有在這種記憶裏,你才能保存你自己,不受到傷害。歸根到底,這茫茫人世之中,你充其量不過是滄海一勺,又渺小,又虛弱。 "你應該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所求不多,不必那麼貪婪,你所能得到的終究隻有記憶,那種源源俄隴無法確定如夢一般,而且並不訴諸語言的記憶。當你去描述它的時候,也就隻剩下被順理過的句子,被語言的結構篩下的一點碴計。

五十五

我來到這燈火通明喧鬧的都市,又是滿街的行人,車輛穿流不息,紅綠燈變換來變換去,無數的自行車像開閘的流水,又是T恤,霓虹燈和畫著美人的廣告。 我本打算在火車站附近找個象樣的旅館,洗個熱水澡,吃一頓好飯,慰勞一下自己,再好好睡上一覺,緩解這十多天來的疲勞。連續走了幾條街,所有的旅館單間都住滿了,仿佛人全在做買賣跑生意掙大錢。我既已認定今夜必須破費一下,不再睡滿是人味汗臭的大統間或是過道裏天一亮就得被趕起來撤掉的加鋪,隻好守在一家旅館的門廳裏,等乘晚班火車的旅客退房。煩不勝煩,突然想起我還有個這城市裏的電話,是我在北京的老朋友的好朋友他家,說是我要路過盡可以找他。

我不妨試著撥了號碼,電話居然接通了,接電話的並不客氣,叫我等著,聽筒裏嗡嗡響了好一陣,不見掛斷。我一向怕打電話,一是我自己沒有私人電話,二是我知道一些有職位家中裝有電話的對陌生人通常使用這一招,到對方等得不耐煩了,說聲不在,或是幹脆把電話扣上。我的朋友中沒幾個有私人電話的,但我朋友的這朋友沒準當上了官。我並非對當官的一概有成見,我不到憤世嫉俗的這地步,隻覺得電話這玩意不通人情,非萬不得已不輕易動用。它就嗡嗡響著,我即使掛斷也還得站在這旅館門庭裏幹等,不如聽下去,好歹是個消遣。

電話裏終於響起一個聽來不很情願的聲音,又核實了一遍我的姓名,突然驚叫起來,問我此刻在哪裏?馬上來接我!到底還是老朋友的好朋友,同我素不相識還認這交情。我當即放棄了住旅館的念頭,問清了坐幾路電車,拎包就走。

敲他房門的時候,我多少有點遲疑。開門的房主人立刻接過我手上的東西,也不先拉個手,假客氣一番,而是擁著我肩膀迎進屋裏。

好一個舒適的家,門廳接著兩個房間,布置得相當雅致,藤條靠椅,玻璃磚麵的茶幾,擱上骨董和洋擺設的櫃子,牆上掛的繪製的磁盤,地麵都上了棕紅的油漆,光亮得沒處下腳。我先看見我這雙勝鞋,從鏡子裏又看見我那蓬頭垢麵,好幾個月不曾理發,自己都不好相認。⑩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