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1 / 2)

邊,立在一人多高的鼓架上,鼓麵的直徑比站在梯架的平台上擊鼓的和尚還高出一頭。唯獨這鼓手沒穿袈裟,一身短打扮,紮住褲腿,蹬著一雙麻鞋,他舉手過頭。

嗒嗒

嘭!嘭!又是兩下。

哎唁

最後一響鍾聲剛飄逸消散,鼓聲便大作,腳底的地麵跟著顫唞。開始時還能辨別一聲聲震蕩發自鼓心,節奏隨即越來越快,重重迭迭,轟然一片,人心跟著搏動,血也沸騰。渾然一片的鼓聲毫不減緩,簡直不容人喘熄,接著響起一種音調稍高稍許分明的節奏,浮起在鼓心皮實而持久的震蕩聲之上,另一種更為急促的鼓點又點綴其間,之後,在或高或低不同聲部上,出現不斷變化的鼓點,同震耳欲聾的轟鳴和那急速的間奏又交錯,又對比,竟統統來自這一麵大鼓!

擊鼓的是一位精瘦的中年僧人,手中並沒有鼓錘,隻見他赤摞的兩臂間光亮的後腦勺晃動不已,拍、擊、敲、打。指、點、踢,手掌、手指、拳頭、肘、腕和膝蓋乃至於腳趾,全都用上,整個身軀像貼在鼓皮上的一條壁虎,著魔了似的撲在鼓麵上彈跳,從鼓心到鑲滿鐵釘的鼓邊,沒有不被他敲擊的地方。

這持續不斷的緊張的轟鳴交響中,突然錚錚然一聲鈴聲,輕微得讓人差一點以為是錯覺,像寒風中一根遊絲,或是深秋夜裏顫禁禁一聲蟲吟,那麼飄忽,那麼纖細,那麼可憐,在這混飩的轟響之上畢竟分明,明亮得又不容置疑。隨後便勾引起大大小小六七個不同音色的木魚,或沉悶,或空寂,或清脆,或嘹亮,再帶動渾厚和鳴的銅馨,一一連串,都交織融合到這片鼓樂聲中。

我找尋這鈴聲的來源,發現是一位極老的高僧,空晃晃撐在一件破了一補再補的袈裟裏,左手持一隻酒盅般的小鈴,右手撚一根細鋼笠,隻見他鋼笠在銅鈴上一點,遊絲樣的鈴聲同煙香一起冉冉飄逸,又猶如漁網的拉線,網羅起一片音響的世界,讓人不由得沉浸其中,我最初的驚異和興奮於是隨之消失。

殿上前後兩幅掛匾,分別寫著"莊嚴國士","利樂有情",大殿頂上垂掛下層層帳慢,如來端坐其中,端莊得令人虛榮頓失,又慈祥到淡漠無情,塵世的煩惱刹那間消失殆盡,時間此時此刻也趨於凝聚。

鼓聲不知什麼時候停息了,長老持鈴在前,幹癟的嘴唇嚅嚅囁囁,牽動深陷的兩頰和灰白的眉毛,眾和尚參差不齊,一片誦經聲隨著鈴聲的尾音緩緩而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共九十九名僧人,跟在他身後魚貫而行,環繞大殿中央的如來,一麵遊動,一麵唱誦。我於是也加入這行列,混同他們合掌念唱南天阿彌陀佛,又聽見一個明亮的聲音,在經文的每個句子將近完結的當口,聲調總要從眾多的唱誦聲中稍稍揚起,就還有一種未曾混滅的熱情,還有一顆仍受煎熬的靈魂。

靈山七十

——麵對龔賢的這幅雪景,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那種寧靜,聽得見霸雪紛紛落下,似是有聲又無聲。

——那是一個夢境。

——河上架的木橋,臨清流而獨居的寒舍,你感覺到人世的蹤跡,卻又清寂幽深。——這是一個凝聚的夢,夢的邊緣那種不可捉摸的黑暗也依稀可辨。 ——一片濕墨,他用筆總這樣濃重,意境卻推得那麼深遠。他也講究筆墨,筆墨情趣之中景象依然曆曆在目。他是一個真正的畫家,不隻是文人作畫。

——所謂文人畫那種淡雅往往徒有意旨而無畫,我受不了這種作態的書卷氣。

——你說的是故作清高,玩弄筆墨而喪失自然的性靈。筆墨趣味可學,性靈則與生俱來,與山川草木同在。龔賢的山水精妙就在於他筆墨中煥發的性靈,蒼蒼然而忘其所以,是不可學的。鄭板橋可學,而龔賢不可學。

——八大也不可學。他怒目睜睜的方眼怪鳥可學,他那荷花水鴨的蒼茫寂寥不可以模仿。

——八大最好的是他的山水,那些憤世嫉俗之作不過是個山的小品。

——人以憤世嫉俗為清高,殊不知這清高也不免落入俗套,以平庸攻平庸,還不如索性平庸。

——鄭板橋就這樣被世人糟蹋了,他的清高成了人不得意時的點綴,那幾根竹子早已畫濫了,成了最俗氣不過的筆墨應酬。

——最受不了的是那"難得胡塗",真想胡塗胡塗就是了。有什麼難處?不想胡塗還假裝胡塗又拚命顯示出聰明的樣子。

——他是個落魄才子,而八大是個瘋子。

——先是裝瘋,而後才真瘋了,他藝術上的成就在於他真瘋而非裝瘋。

——或者說他用一雙奇怪的眼光來看這世界,才看出這世界瘋了。

——或者說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瘋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徐渭晚年也就這樣瘋了,才殺死了他的妻子。

——或者不如說他妻子殺死了他。

——這麼說似乎有些殘酷,可他忍受不了世俗,隻好瘋了。

——沒瘋的倒是龔賢,他超越這世俗,不想與之抗爭,才守住了本性。

——他根本不想用所謂理智來對抗胡塗,遠遠退到~邊,沉浸在一種清明的夢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