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第一輯創造月亮(3)(1 / 3)

和那位擁有著“沉靜的力量”的師父比起來,我是近乎饒舌的。現實的鞭子還沒有抽打到我的身上,我已經開始喋喋地傾訴幽怨了。我不懂得有一種隱忍其實是蘊蓄力量,我不懂得有一種靜默其實是驚天的告白。我的心,有太多遠離清涼的時刻。麵對誤解,麵對辜負,麵對欺瞞,麵對傷害,我的心燃起痛苦仇怨的火焰,燒灼著那令我無比憎惡的醜惡,也燒灼著我自己顫抖不已的生命。我曾天真地以為,這樣的燒灼過後,我的眼將迎來一片悅目的青蔥。

但是,我錯了。我看到了火舌舔舐過的醜惡又變本加厲地朝我反撲,我也看到了自己“過火”的生命傷痕累累,不堪其苦。總能感到有一道無形的鞭影在我的頭頂羅織罪名,總是先於傷口體會到頭破血流時的無限痛楚。我漂泊的船何時靠岸?洗淨我滿頭血汙的河流又在何方?

當我和這位禪師在一本書裏相遇,曾忍不住撫著紙頁癡癡地對他講:“因為憐恤,所以,你不允那人獨自滯留岸上;遭遇毒打時,你因窺見了那人焚燒著自我生命的滿腔怒火而萬分焦灼;當那人跪下向你懺悔,你原諒了他,還真心地為他解脫。——你的心中,究竟儲存著多少清涼?麵對你豐富的擁有與無私的施與,我一顆寒酸寒苦的心,感動得輕顫起來。”

幾年前在一個寺院,一位師父告訴我說:“一照鏡子,你就讀到了一個字。”愚鈍的我傻傻地問道:“那是個什麼字呢?”師父在自己的雙眉上畫了一橫,又在兩眼上各畫了一下,然後,在鼻子上打了一個十字,末了,又指指自己的嘴,問:“猜著了嗎?”

我懵懵懂懂地說:“沒……有。”師父說:“哦,猜不著才好。猜不著,你有福了。”說完,徑自去了。我急煎煎地問同行的夥伴:

“到底是個什麼字啊?”夥伴說:“是個‘苦’字哦。”

——卻原來,我們帶著一個“苦”字來到塵世間。你是苦的,我是苦的,眾生皆是苦的。

驚悸的心,枯澀的心,猜疑的心,怨懟的心,憤怒的心,仇恨的心,殘忍的心,暴虐的心……這些心,全都淤塞著太多太多的苦。被苦主宰著的心遠離春天,遠離自由。當我們宣泄內心的苦的時候,被這苦最先蜇傷的,往往是我們自己。就像那個高舉鞭子的武夫,鞭子未及落下,自己的靈魂已皮開肉綻。說到底,無非就是這樣一個道理——虐人亦即自虐,愛人亦即自愛。

讓我們在每一麵鏡子前駐足,認清自己臉上刻著的那個清晰的字,讓我們深深憐惜那些被這個字窮追不舍的可憐的人,讓更多的人一抬手就能輕易捫到自己心中無盡的清涼。

第12節花的名字

那一年,我正麵臨著高考,終日埋頭於題海,做那些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模擬考試題。我本是愛詩的,但繁重的課業負擔壓得我一看見那些分行的文字就輕嘔。我一會兒巴不得即刻踏進高考考場,一會兒又盼望著高考因了某種不可抗拒力而無限延遲。我設想著自己金榜題名或名落孫山後的情形,預支著虛幻的快樂與虛幻的悲傷。當一個令人無比沮喪的假設被脆弱的心靈真實地模擬演練之後,便會狠狠地自責,仿佛這擬想與演練中包藏了某種不祥的、罪惡的自我詛咒,慌忙地用另一個光明而又美好的設想去塗擦那不快,並反複叮嚀自己一定要想得更遠一些、更細一些,以便用這吉祥的光芒驅散盤桓於心頭的塊塊烏雲。但越是希望如此,越是勾勒不出自己的遠大前程,甚至連誌願的選擇都拿不定主意——大考前的過度焦慮,使我變得魂不守舍,寢食難安。一天,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照樣想著那些本不願想卻又不能不想的煩心事。這時候,我的視野裏跳進了一個小鳥般的孩子。她站在一株開花的植物前,用手指著一大簇粉白的花,尖著小嗓子問:“這是什麼花?”

我以為孩子是在向我發問,剛要作答,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柔和的女聲:“不知道。媽媽也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孩子點了點頭,又不依不饒地指著同一株植物上的另一小簇粉白的花,認真地問:

“那這是什麼花呢?”媽媽忍不住笑了,耐心地對孩子重複了一遍前麵的話。想不到,那小小的孩子竟是那樣的固執,她居然站在花前不肯離開,小手指著她喜愛的一簇又一簇花團問個不停。年輕的媽媽很無奈,牽了孩子的手準備離開。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響亮而又清晰地說道:“這叫紫薇花!”我和那年輕的媽媽幾乎都被這聲音嚇著了,半天,我才意識到,那是我的聲音。孩子揚著小臉對著我笑。孩子的母親感激地衝我點了一下頭,繼而俯下身,對孩子說:“還不快謝謝姐姐!”孩子向我道了謝,嘴裏不斷地重複著“紫薇花,紫薇花,紫薇花”,小鳥般地飛出了我的視野。

放學路上發生的這件事惹得我莫名激動。一連幾天,我都在心底重溫那美妙的童聲,浮躁的心漸漸寧靜下來。我跟自己說,告訴孩子花的名字,解除她心中的困惑,給予她終生可用的知識,讓她無論在海角還是在天涯,隻要一看見紫薇花就能幸福地回憶起生命中初識這種花時的美好情景——這是多麼有意義、有價值的事。而這件事的意義和價值更在於,當女孩兒成長為女人,當女人手中也牽上了一個小鳥般的孩子,當孩子站在一株紫薇前向媽媽發問時,媽媽會從容作答,並給孩子娓娓地講一個關於自己初識紫薇花的故事——這,簡直就是人間最美最美的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