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在燈下讀著當年一個才子寫的一篇關於麗娃河的妙文。他深情地為麗娃河造像,又傾心地描摹了一個徘徊在麗娃河畔的麗娃……算來,當年的才子已發禿齒危,當年的麗娃也紅衰綠減了吧?善感的生命,每每願以心靈的翕動回應人世的風景,但鮮亮飽滿的欣悅,轉瞬就被雨打風吹去,再也難覓蹤影。
可是,還是忍不住一廂情願地愛。說到底,人生就是一場愛的遊戲。我們饒有興味地在遊戲中充任著自己的角色,愛人,愛草木,愛山水。明知河水的表情不過是一以貫之的嘲笑(如果河水有表情的話),還是願意跟她說話,跟她親近。
愛爾蘭作家約翰·班維爾說:“也許整個生命不過就是在為離去做的一場準備。”這句話,惹得我悲涼了許久許久。他說得太透辟,透辟得讓人想流淚。但是,當我終於從這句話中挖一個小孔鑽出來的時候,我便試著在它後麵加了一句話:“那就讓我們準備得充分一些、完美一些吧!”
所有的河畔,一茬茬的人,來了又去。巋然不動的,唯有岸。
就在此刻,映了一河燈光的麗娃河在我的電腦屏幕旁跳金躍銀。我知道,她是無意陪我思考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她的寵愛,說到底,我的寵愛裏附麗著我對自己生命的珍視與關照。我願以意念汲來麗娃河之水,澆灌我文字的青枝綠葉,我指望著讀到這文字的人能夠說:“我嗅到了生命的氣息……”
第3節一夜周莊
本是不打算住下的。但是,這千年古鎮以她千年的魅惑誘我住下了。
“今夜,我將枕著周莊的一脈柔波眠去。”這是我發給摯友的手機短信。——周莊,我的在畫中呆呆地看過的周莊,我的在文裏癡癡地念過的周莊啊!
人潮退去。十四座美麗的古橋,開始在皎潔的秋月之下臨水照影。傍水人家,漸次亮起了紅燈籠。斷斷續續地,有好聽的吳歌伴著桂花的甜香飄來。恍惚間,竟讓人不知置身何處。
時間還早,揀一家最得月光垂憐的茶樓,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與同伴到樓上吃“阿婆茶”去。黃暈的燈光,照著手中古樸的茶盅和濃釅的茶湯,卻不思飲,隻醉心地擎著,探身格子窗外,看跌進碧波裏的燈影,看葳蕤著的光陰故事。
一張張翻看白天拍的照片,每一張都讀出了遺憾。——我奢望攝了周莊的魂魄啊!我要宣紙上那氤氳的意境,我要畫布上那明麗的光影,我甚至貪婪地想要一個足以囊括整個周莊的景深與景寬!
人說周莊仿佛漂浮在湖麵上的一片碩大的荷葉,我多想將這片荷葉輕巧地卷了,攜著她遊走四方啊!
搖櫓聲由遠而近,看時,卻見波心搖來一條小船。船上坐了一對情侶,依偎了,悄無聲息。我跟同伴說:“周莊是個最適宜對所愛的人說出‘我愛你’的地方,但是,說出之後就沉默吧,因為,有太多繁麗的聲音等著兩個人靜靜諦聽。”
大家用各自的言語評價著周莊。而在這些言語當中,一句“周莊的好,就在於她很周莊”,令眾人擊掌歎服。——真的呢,周莊的好,就在於她很周莊。
正說笑間,忽地一下,水上的燈全部熄了。
“這麼早你們就要打烊了?”所有的茶客都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意外和遺憾。
茶樓的大嫂打著哈欠說:“可不該睡了嘛。”——該睡了就去睡哦。
通向小客店的路上居然也都黑了燈。幸虧有月光殷勤相送,否則,腳下這經時光反複噬齧的元代的石頭、明清的磚頭,年深月久,坑窪凹凸,還不得惹人“傾倒”?巷子好窄,好深,竟不能容兩人並排行走。月光又被建築遮了,心不由懸了起來,趕忙打開手機照亮兒。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嗜睡的古鎮睡得更沉了。
小客店緊鄰“沈廳”。沈廳那豪奢的宅第、精美的陳設,在我心中早被一汪碧水搖曳得模糊了——這水潤的嫻雅小鎮,將她的秀色均等地施與了每戶人家。在我看來,水畔,那門前翻飛著“貞豐酥”幌子的古舊宅院並不曾輸給沈廳一絲風流。
千年,濃縮為薄薄的一夜,約我睡上去,睡它個寵辱偕忘。
枕著周莊的一脈柔波,我忽然就明白了三毛初到周莊和離開周莊時為什麼會哭。周莊,是個讓人邂逅前朝的地方,也是個讓人邂逅仙境的地方,更是個讓人邂逅自我靈魂的地方。世界越來越嘈雜,人心越來越孤獨,但周莊卻有能耐和你互相擁有彼此的心跳。
不要說陳逸飛明明是寧波鎮海人,實不該將周莊喚做“故鄉”。在我看來,人人都是可以把粉牆黛瓦、柔波融夢的周莊喚作故鄉的啊!捉柳花的童年,初長成的少年,如果那些日子還能夠被喚醒,輕輕點觸那神奇按紐的,應該就是周莊了吧。
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我都會失眠;但是,在周莊的這家小小客店,我卻美美地睡去,一直睡到了被不知名的鳥兒叫醒……
第4節帶走你林間一縷清風
人間的冬天,我穿了羽絨服,出“闕裏賓舍”,步行去看你。
冬陽照著,路旁一個挨一個的煎餅鋪飄出各異的香氣。和我同行的人可真多啊!那些外國友人,舉著相機不停地拍啊拍;一個裸著美腿的金發女郎,躬身站在馬路的隔離欄前,認真地跟著導遊念那鑄在上麵的漢字“禮、樂、射、禦、書、數”——尾音裏是濃重的魯腔。我笑了一下,竟也學著那調子饒有興味地大聲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