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許。他居然用了這麼個詞。
這是個遠離我的詞,或者說,我早就學會了對它的拒斥。在我看來,它有些老土了。仿佛一個舊時的女子,在心中裝著一個心儀的男人,把一些隻在生命深處開放的花朵朝向了他,隱秘地,對他傳達芬芳的眷念。這樣的暗許,往往伴隨著幽怨,一個人的眉頭與心頭緊鎖了惆悵與寂寥、愁苦與怨懟,在一個一開始就注定了的無言的結局中一點點枯黃了心頭的青色。“終日怕君辜負我,奈何今日已負君”,說這話的女子被一個暗許踏碎,斷魂的香繚繞著斷腸的夢,什麼樣的手,能夠搭救起那一滴墜落於無邊汪洋中的血色相思?
在異國,相中了一方披肩。掏錢的時候,我相信我看見了萬裏之遙的妹妹披上它時的俏麗模樣。但披肩一到手,我的肩背就開始殷勤地邀約它。於是,我劫持了自己的心意,背叛了自己的應允。
我跟自己說,我那瞬間的將披肩許諾給妹妹的念頭或許也可以叫做“暗許”吧?但這樣的想法一冒出來,心就被愧怍弄疼了。一個不成形的美意,很快被多欲而又好奇的手團捏爛了,算得上什麼暗許呢?心,不是沒有預設過方向,但是,風吹得它放棄了堅守。
記起一個淒美的暗許的故事。春秋時名公子吳季劄受吳王之命出使北方上國,路經徐國,便去拜會徐國國君。徐君隆重接待遠道而來的吳國使者。在會見過程中,徐君見季劄身邊所佩的青銅寶劍煞是威武,請求季劄解下來鑒賞。寶劍出鞘後寒光閃閃,鋒利無比,惹得徐君豔羨異常。聰明的季劄看出了徐君的心思,但因考慮到還要繼續北上去出使上國,當時列國間戰事連綿,手中之劍還須用以防身,故爾便不曾將這把寶劍贈與徐君。待到訪問了北方上國,在蕭瑟的秋風中再經徐國,徐君已撒手人寰。季劄悲慟已極,便帶了侍官到徐君墓塚去憑吊。祭掃完畢,季劄隨手解下佩劍,懸掛在墓前的鬆樹上。侍官不解地問:“徐君已死,大人把這麼貴重的寶劍送給誰呢?”季劄坦然答道:“從會見徐君時起,我已暗許將此寶劍相贈,怎可因徐君辭世而背離我的初衷呢!”吳季劄以“掛劍塚樹”的方式,兌現了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暗許。
今天,懂得捍衛暗許的心還有多少呢?像我家的癡先生,說了一句“愛詩”,就永遠作別了其他文體,看到往昔的詩友不再侍弄分行的文字了,就擰著眉頭說人家“墮落呀墮落”;對一家雜誌暗許了一首詩,就心無旁騖地為它寫,心也要嘔給它,血也要瀝給它。我想,真正稱得上暗許的,應該是對心願不走樣的忠誠與固守。沒有人聽見你暗發的誓願,沒有人監督你去實現一份暗許。假如你不說,誰能探知你在心裏播了一粒暗許的種子?它日後的枯或榮,僅僅是你個人能看到的風景。越是高潔的人,越是看重這風景。我家先生說:“走過新浴的草叢,滾落的水珠濺起綠色的雷霆……”大概,一些振聾發聵的雷霆般的聲音原是可以發源於心靈的吧,不被這樣的聲音震醒,我們又怎麼能夠讀懂人間最美妙的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