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海
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這微妙的時刻,人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
——阿爾伯特·加繆《西西弗的神話》
這些年,我努力希望過去變得黯淡,但總是適得其反,我嚐試運用卑微的智慧遮蔽瞻顧過去的視線,像這樣愚蠢的做法隻會醞釀出不為人知的災難。我的名字叫做梵,我也許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過去,然而,當我被要求將過去同其他人分享時,我卻矢口否認。因為,我害怕我的過去被任何人揶揄或者憐憫。
成長是由過去通往下一個過去的旅程。隻有當我被過去喚醒時,我似乎才明白成長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比如說,我曾深沉地熱愛大海,曾為那原始的生命呼喚所打動,隨後,我會不自覺地花上十幾個鍾頭從城市裏的小閣樓乘車來到一個對我來說近乎是孕育我的世界裏,我清晰地記得:當海鷗輕盈地劃過我的眼前,然後平穩地降落在被海浪不斷拍打著的礁石上時,我的思想觸礁了。當眼前的浪花攜著海的呼吸與恫嚇互相推搡著衝擊、退去,而水中的細沙和海蜇、海草一同搭乘那免費的海洋觀光車時,我的心跳擱淺了。當海平麵因為西沉的太陽變得消沉、陰鬱,卻更顯深不可測的時候,我的目光凝固了。每當走到大海邊,我會發現,無數細微的生命與改變都似乎有著它難以捉摸的征兆,而每當天地昏暗到海平麵消失時,我總無法擺脫一種心理,那就是急於尋求一種靈魂深處的慰藉,以至於我沿著海岸獨步好一陣子。大海的情節以千變萬化的形態誘引著我走走停停,它始終在向我索取些什麼,以至於它在呼嘯中呐喊著我的姓名。
我的朋友,也許你不相信,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夜晚,憑借潮濕且略帶鹹澀的海風,它的聲音曾被我依稀聽到:“梵……你……忘卻了……你徹底……忘卻了……”麵對它雄渾而蒼勁的濁音,我被嚇住,停下了腳步。我抬起手捂住了雙耳,閉上眼睛,不知是在確信些什麼還是要讓那責備的悶響長時間地回蕩在耳道裏。偉大的黑洞,它永遠都是生命的母床,要知道當陸地尚據繈褓時,一切生物都是大海的附庸。除了生命之外,大海還徹徹底底地占據著過去,以及所有未知!但是,麵對著這個陌生老朋友的呼喚,手足無措的我隻有與沉默相伴。我太渺小了,以至於我根本沒有質疑與反駁的權利。我逃離,對,也許隻有逃離才能讓我趨於冷漠、瀕於解脫……
為此,我將自己鎖在閣樓裏足足有三日,屋裏潮濕的空氣不安分地上躥下跳,有時,我的生活就是這般忍受捉弄,眼下,幹淨的衣服被混入了肮髒者的行列,櫥櫃上東倒西歪躺著、立著的茶杯、瓶瓶罐罐,惡毒地訕笑著,衝我發出矯情的寒暄。不大的房間內,塗了一層灰的桌椅上聚集著等待受理的餐具。我懶散地躺在床上,勉強撐起了一絲無力的苦笑,卻沒有一星半點的頭緒。在我的生活中,似乎始終缺少著什麼,致使我因為丟失了一個重要證件而被正常生活拒之門外。而我缺少的東西似乎正是應該人人兼備,而且貫穿生活始終的精神必需品。
行啦,別胡思亂想了,梵,你這好事之徒,忘記大海說的那些話吧!也許那隻是你的錯覺給你蒙上的一層陰影。忘記那麼多有關肮髒、整潔、生活、遺失的闡釋吧,要知道捕風捉影會令你越陷越深,最後迷失自我!我邊這樣想著,邊像個剛剛在水中憋了氣的潛水員一樣,張開口努力地咽下一大口潮氣,然後氣呼呼地用盡全力吐了出來,好像心中的鬱積就此消散了!我用胳膊努力撐起了自己早已懈怠的身體,在確信自己的精力能夠重新集結了以後,我一躍而起,並且天真地認為:我的這種精神曆程極有被推崇的必要,特別是對於那些輕言敗給生活的人。於是,我踏上了伴隨自己幾年的、具有同我身體一般氣味的拖鞋,帶著與E·B·懷特同樣複雜的心情,我準備收拾一下那淩亂不堪、慘不忍睹的場景,可是,剛巧我右腳趿著的拖鞋卻脫了膠。天啊,當瑣碎的煩惱一並湧向你時,你會失去耐性,變得暴戾。空氣中浮動著愛莫能助的幌子,在一切都拒絕伸出援手的情況下,我鉚足了勁兒,狠狠地將右腳拖鞋踢了出去。隨之,那隻拖鞋瞬間穿透黑暗之蛹,伴隨著一聲嗚咽般的清脆鈍響,它墜落了。與此同時,我的左腳拖鞋表示憤怒似的,搖晃著,我最終失去平衡,摔倒在了床邊。這也許就是失去理智的惡果吧,我苦笑了一陣,摸索著黑暗中的床沿,誰料,我竟然在床下摸到了一張紙片。一張紙而已,也許我不必要如此在意,也許它隻是一張用過了的廢紙,可是在政府部門當過文秘的我,卻極為敏感,工作慣性導致我認為它是某種機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主要還是希望拿到些什麼、好讓自己忘記眼下的疼痛和煩惱。於是,攥著這個沒什麼值得慶幸的發現,我按著隱隱作痛的腰,踉踉蹌蹌地走到了桌邊,打開了屋裏唯一的光源。
20瓦的燈泡發出微白的光,照亮了麵前不大的空間,光線微弱但足以使我看清手上攥著的東西。它是一個信封,可能是房東太太替我帶上來,因為我不在屋裏而把它放在床上的,隨後它又被我的魯莽送到了床底吧。我急不可待地打開信封,同時一廂情願地想著:難道是她?那與我同享三年歡樂而最終棄我而去的……不可能,過去就過去了,何況……已經無法挽回了。那會是誰呢?我拿出了信,藍?這個名字古怪而陌生,藍是誰,我粗粗地瀏覽了一遍,這是關於什麼的?我有藍這個朋友嗎?他(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姓名,並且還揚言知曉我的過去?我的變化又是什麼?我疑竇叢生,可惜沒人能夠替我分擔這捉弄人的疑惑。我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突然,我看到了5月3日這個迫近的日期。我的種種疑惑於是就像機警的兔子都豎起了耳朵,將重心鎖定在了那即將來臨的隆重的會麵上!需要澄清的是,當時的我認定這不是簡單的惡作劇,我沒有什麼好期待的,除此以外,也沒什麼值得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