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中的女孩,她叫洛麗塔,家人朋友們都叫她洛洛,她的家鄉是S城。

S城臨近海邊,終年有藍白雲,腐朽的珊瑚化成白沙積滿海灘,大海退潮時會留下許多海螺海貝。

她的養父母開一家建築公司,兩人事業平穩,感情融洽,人近中年,卻膝下無子,於是從孤兒院領養出她來,當做親生女兒。他們給她取名洛麗塔,因她的養父姓洛,養母姓黎,而兩位都是工科畢業,文學素養欠佳,誤打誤撞起出來這個名字,初衷其實是為了表達對她的愛。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一個充滿愛意的家庭裏懵懂長大,十六歲以前整個青春期最大的憂傷,是想改一個好名字。

十六歲是她人生的第一個分水嶺。

那一年夏,她遇到了二十一歲的秦漠。

那時候她念高二,離高考僅有一年,要開始為未來打算。父母讓她考S美院,她誓死不從。並不是討厭畫畫,隻是犯了孩子的通病,以為叛逆是種時髦,不能接受父母安排的人生。她媽媽的朋友秦太太從國外回來,到海邊療養,正好和他們做鄰居。據秦太太有一個很會畫畫的兒子,剛取得麻省理工學院建築係碩士學位,陪著母親一起過來療養。

她媽媽帶她去拜訪秦太太,讓她叫秦太太顧阿姨。

兩位太太坐在客廳裏喝茶,聊人生聊家庭。她們的話題她不感興趣,端了一杯橙汁,端端正正坐在旁邊的一個凳子上研究對麵的一台老座鍾。

臨海的兩層別墅,客廳寬闊,歐式的花神雕像座鍾放在博古架旁,是百年前的老古董。她學美術,正琢磨著它帶了點新古典主義的藝術範兒,樓梯上就突然響起腳步聲。

她抬頭望,正下樓的青年穿著深色恤淺色長褲,頭發在客廳裏燈光的照耀下泛出柔順光澤,麵目有著一種古典的英俊。

秦太太笑著對青年招手:“Sephen你來得正好,我和你黎阿姨正起你,黎阿姨的女兒洛洛明年要考大學,想考S美院,你反正也沒什麼事兒,能做洛洛的輔導老師吧?”

青年在他母親身邊坐下,和她媽媽打過招呼,轉頭看她。他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很明亮,隨意看人也像是專注的樣子。他:“洛洛?”

是詢問的語氣,聽上去是要問她全名。

她為自己的名字感到瞬間的羞愧,卻麵無表情地逞強:“啊,洛洛,全名洛麗塔,看過納博科夫·弗拉基米爾的禁書《洛麗塔》沒,就是那個洛麗塔,英文名Llia。但是你不能叫我洛麗塔,你要叫我洛洛,因為我不喜歡……”

她媽媽瞪了她一眼:“這孩子就是話多……”

她裝作沒有看到,臉色不善地看著青年要給他個下馬威:“我知道斯蒂芬·霍金,斯蒂芬·李,斯蒂芬·斯皮爾伯格還有斯蒂芬·傑克遜,你是哪個斯蒂芬?”

她媽媽驚訝得簡直要去捂她的嘴,但她坐得遠又得快,完還將凳子往後挪了兩步,離她媽媽更遠。她不願意考S美院,誰來輔導她,誰就是父母的幫凶,不要想她給好臉色。她得意揚揚地想。

青年看著她,有點錯愕。

客廳裏有瞬間的安靜,秦太太卻撲哧笑出聲來:“Sephen,是不是覺得這個話風格很熟悉,洛洛多像時候的你啊。”

青年愣了一愣,眼裏露出笑意:“我時候話可不會帶這麼濃的鼻音。”

鼻音是她的死穴,她臉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有點惱羞成怒。青年卻友善地伸出手:“我是斯蒂芬?秦,秦漠。秦王朝的秦,沙漠的漠。我比你大很多,你要叫我秦哥哥。”

她把頭偏向一邊,心想誰要叫你哥哥,較勁道:“你是國外回來的,國外不都是直接稱呼名字的嗎?”

青年饒有興味:“可我現在回國了,要入鄉隨俗,按照國內的規矩來。”

她有些被噎住,找不出反駁的話,求助地回頭看她媽媽。

她媽媽和秦太太卻隻是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兩個不話。

她把頭偏得更狠,跺腳道:“我才不叫你那個什麼什麼。”

秦太太終於哈哈大笑:“Sephen你要好好補一下中文,不知道隻有兩口才叫情哥哥情妹妹的嗎?”

她不能置信地看向秦太太,完全沒想到一個長得這麼漂亮這麼有氣質的阿姨居然會在未成年人麵前開這種玩笑。

青年眼睛裏仍含著笑,聽他媽媽這樣,立刻做恍然大悟狀:“哦?還有這種法?不好意思我中文不好,”又轉向她,“但你至少要叫我一聲哥哥。”

她覺得自己要被這一群大人弄哭了,大聲道:“你又不是我媽生的,我才不叫你哥哥,我……”

還沒有吼完,手心卻一暖,青年握著她的手,將一串黑曜石的手鏈脫下來放到她手裏,溫和道:“不知道回國會見到這麼可愛的妹妹,也沒有給你帶什麼禮物,就把這個送給你當見麵禮吧。”完揉了揉她的頭發。

掌心裏還放著別人給的禮物,再發脾氣就太不懂事,她生生把沒有吼完的話憋進肚子裏,又想起禮貌,通紅著臉了聲:“謝謝。”

青年含笑看著她:“要叫我什麼?”

她一想,禮物都收了,還要跟人賭氣就太不大度了,半,喊了聲:“哥哥。”

秦太太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她媽媽:“你這女兒可真是個寶。”

此後每放學,她都去秦漠家跟他學畫。她在畫室裏看到他畫的那些靜物,死的東西在紙上煥發生的顏彩,連石頭做的雕塑仿佛都有了靈魂。她被那些作品迷惑,漸漸覺得畫畫也是件不錯的事情,沒準以後自己真能成為一個畫家。她想從秦漠的畫裏找出點什麼,想一下子畫出像他那樣有生命張力的畫作,她開始愛上畫畫。

秦漠作畫的樣子認真又好看,炭筆握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就像武士握住一枚長劍。鵝黃色的窗紗被海風吹得卷起,他的眼神專注,隻看得到畫架上的世界。她有時會故意咳嗽一聲打擾他,他一隻手插在褲袋裏一隻手舉著筆,絲毫不為所動。她使勁兒咳,咳得隔壁打掃清潔的保姆阿姨都來敲門,他隻漫不經心指指對麵的櫃子:“嗓子疼?那裏有金嗓子喉寶。”隻要他拿著畫筆,這個世界於他而言就像是無物。她存在於這片無物中,卻想生出一點漣漪,引起他的注意,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在秦漠家學畫的時間漸漸由一個時增加到一個半時,再由一個半時增加到兩個時。其實隻是她自己賴著不走,秦漠總是時間一到就開溜。但她不在乎,她寧願把時間大把大把耗在他的家中,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從前她總是把這些時間用來和她的青梅竹馬程嘉木一起看電視吃冰激淩做作業,她把這些日常全部犧牲掉,犧牲得十分豪爽絲毫不覺可惜。

而直到三個月後,她才終於弄明白這種犧牲意味著什麼。

她喜歡秦漠。一種基於藝術崇拜的喜歡。可能是真正的喜歡。因為不像班級裏那些早戀的男女同學那樣拉拉手就能滿足,它更加熾烈也更加成熟。她想使勁抱住他,盡可能地貼近他,想親親他。

她滋生出如此熱情大膽的想法,隻有十六歲,離十八歲還有兩年,從各種意義上來,都還隻是個未成年人,一個姑娘。

她和程嘉木聊自己的心事。當著程嘉木的麵,她能將對秦漠的喜歡鏗鏘地出口,但麵對秦漠時,卻一絲一毫不敢逾矩,連最含蓄的曖昧都不能夠。

她覺得他似乎隻當她是個女孩,她畫出一幅好作品,他覺得滿意時,會從衣服口袋裏摸出巧克力來獎勵她,就像幼兒園的老師獎勵準時出早操的朋友。

他看她的目光是看一個孩,並不是看一個女孩。

有一秦太太開她玩笑,自從洛洛過來學畫畫,Sephen的衣服裏總是裝滿糖果,洛洛還是個孩子呀,這麼愛吃糖果。

孩子三個字深深刺激了她,她鼓著腮幫子生了一下午氣,秦漠卻照例在課程結束時拿出巧克力放到她手心,她終於鼓起勇氣反抗:“我不要吃巧克力。”

秦漠翻著畫紙:“我也不吃巧克力,反正最後兩個了,不要浪費,好歹把它吃下去。”

她想了想的確也是不能浪費,忍著委屈將巧克力吃下去。第二,秦漠倒是不再從衣服口袋裏摸巧克力來獎勵她。但是開始獎勵棒棒糖。

程嘉木打擊她:“你們沒可能的,看年齡,一個七零後一個八零後,一個時代的代溝;看文化背景,一個從被資本主義腐化一個長在社會主義紅旗下,意識形態南轅北轍;再看看學曆,我就好奇了,他一個碩士和你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能有共同語言嗎?”

這些都是事實,她不能反駁。但她下定決心,會將對秦漠的喜歡暗暗埋在心裏,為了這喜歡,她要立刻長大,很快趕上他,那時候,他就不能隨便拿個巧克力或者棒棒糖來打發她了。她會看著他的眼睛,就像個花叢老手,一點都不緊張惶惑,她要像個情聖一樣和他表白:“秦漠,我喜歡你,喜歡你好多年了,你怎麼?”

她靠著腦海裏不切實際的意願來鞭策自己,學習陡然刻苦,成績上升的速度好比坐雲霄飛車,她媽媽看了成績單簡直不能相信,一個勁追問她:“你該不是抄別人的才得了這麼高的分數吧?”她一邊繼續刻苦一邊在心裏暗暗遺憾,要是秦漠早兩年出現,搞不好自己就能考上北大了。

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暗戀,她想要靠近他,又不敢太靠近他。被這種矛盾的心情折磨,連青蛙跳進池水也能激發愁思。可謂少女情懷總是詩。且還是一首俳句。

終於被她等到一個機會,能夠光明正大擁抱他,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是秦漠二十二歲生日,秦太太要辦一個舞會,附近的朋友都會來參加。秦漠坐在沙發上邊翻報紙邊和她起這件事,側麵被夕陽的餘暉映出深沉輪廓,他好看的眉眼微微彎起來:“這個舞會自帶舞伴,把你那個男朋友也帶過來吧。”

他誤會程嘉木是她的男朋友。她想,這也不能怪他,從童年開始程嘉木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兩人幹什麼都一起,簡直是區裏的風塵雙俠。她被秦漠的笑容迷惑,忘了反駁,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重重點頭。又覺得讓他誤會也有好處,隻要他覺得程嘉木是她男朋友,她就能安全跟他撒嬌,他不會看出什麼。她一邊痛恨他當她是妹妹,一邊害怕他不再拿她當妹妹。

她想要和秦漠跳一支舞。

十七歲的她用有限的閱曆苦思冥想,童話故事裏哪一對公主王子沒有一起跳過舞呢,她的要求也不高,就算不是公主,和他跳一支舞總不過分吧。

程嘉木又一次無情地打擊她:“你這個要求的確不過分,但關鍵是你會跳舞嗎?”

她用大無畏的目光望向程嘉木,堅定不移地、矢誌不渝地,她:“我可以學。”

程嘉木望著碧藍的空沉默片刻,空盡頭是沉寂的海水和一動不動的海底勘油船。

程嘉木向她伸出手:“好吧,蛋撻,我被你的執著打動了,我來教你。”

她身體協調性能不好,痛苦地學了兩個星期才學會一支曲子,且隻能跳那支曲子,一放別的曲子就跟不上節奏,輕者踩對方的腳,重者踩自己的腳。程嘉木無可奈何,問她:“萬一舞會上不放這個曲子你怎麼辦呢?”

她寶貝地裝好舞曲的碟片,安慰程嘉木:“不會的,我自己把這個碟片帶去,他們家那一套音響我玩得很熟。”

那個晚上很快到來,十月的空亮著繁星。

她仔細打扮,穿上一條豔麗的紅裙子,特地請她媽媽幫她把頭發盤上去,做成一個成熟的發型。在去秦漠家前,她整整吃了兩斤冬棗來平複心情,差點就去注射鎮定劑。她想讓自己別那麼緊張,但無法不緊張。

程嘉木挽著她的手走進秦家大門,她不斷問他:“你看我的眼影用得合適嗎?”“這個口紅是不是太濃了?”“項鏈和裙子會不會不太配啊?”“哎呀,鞋,我得回去換一雙顏色淺點兒的鞋。”

程嘉木被她煩得沒轍,忍不住對她撂狠話:“你再怎麼打扮得成熟,還是個丫頭片子,你以為你這樣秦漠就會對你刮目相看?”

她無言以對,半晌開口:“我沒有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我隻想和他跳一支舞,我準備了這麼久,還排練了這麼久。”

程嘉木目不轉睛看了她好一會兒,歎氣道:“蛋撻,從前你可不是這樣,從前你多高傲,就像個貨真價實的公主,拿出點你從前的氣勢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