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進大廳,舞會已經開始,空氣中有各種好聞的味道,被柔軟的樂聲籠罩。
她在人群中尋找秦漠的身影,一下子就找到。他懶洋洋地靠在窗邊,正和麵前的一位美女聊。成熟的,她不認識的美女。她淹沒在人群中靠近他們一點,聽見幾個生僻詞彙從美女嘴裏出,生態建築啊新城市主義什麼的,她一個都搞不懂,隻好沿著原路退回去,默默坐在角落。
她看著地上發呆,音樂換了又換,感覺已經發了很久的呆。一雙皮鞋突然出現在視線底,熟悉得讓她瞬間就把心肝脾肺髒一起提到嗓子眼兒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不冷嗎?”
周圍吵得厲害,她卻隻聽到他的聲音,她抬起頭來,假裝很自然地回答他:“不冷啊。”
秦漠手裏拿著一個披肩,微微皺眉:“真的不冷?”
她有點茫然:“真的不冷啊。”雖然已經是秋,但夏意還沒有完全褪去,她覺得自己穿著這個吊帶的紅裙子剛剛好,一點都不冷。
秦漠卻沒理她,幹脆地把披肩搭到她肩上,捂嚴實:“孩子知道什麼,這樣的氣你穿這麼點兒不冷才怪了。”
她最恨他她是孩子,正要開口反駁,卻看到程嘉木走到近前,她在心裏暗暗著急自己的這位竹馬真是個電燈泡,秦漠已經一把拉起她來,對著程嘉木一笑:“把你女朋友先借給我玩兒一會兒。”程嘉木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被他拖進舞池當中。
她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他握住,他身上有酒精的味道。她大膽地抱住他,想這是個渴望了多久的擁抱。他在她的擁抱下頓了十秒鍾,慢條斯理地糾正她的動作:“洛洛,跳舞可不是這樣,你這樣抱著我,我沒法動了。”
她準備的曲子並沒有派上用場。秦漠教會她跳他的曲子,教了三遍就學會,第四遍跳時,她沒有走錯一個舞步。那個夜晚絲竹亂耳,她卻隻聽到自己的心跳。他們從舞池中退出來,他揉揉她的頭發,摸啊摸啊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剝開來遞到她手中,他誇獎她:“跳得不錯。”
她想,他沒有從她的擁抱裏看出跡象,他知道她很緊張,卻以為那不過是初學跳舞的緊張,他仍然隻當她是永不會和他發生故事的姑娘,對她照顧周到。
她以為自己想要的那麼少,那麼微不足道,經過這個夜晚,卻深刻的發現她原來並不隻想要一個擁抱。
十一月,她每晚上多熬半個時的夜,織了兩個月織出來一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
他拿著圍巾仔細端詳,含笑問她:“自己織的?”
她搖頭:“商店裏買的,本來是五十五塊錢一條的,打七折下來三十八塊五毛。”
他表示驚訝:“這麼醜的圍巾居然還能賣三十八塊五毛?”
她臉就紅了。
他隨手從茶幾上拿起一盤獼猴桃遞給她。
她:“幹嗎?”
他:“回禮啊。”
她:“誰會拿獼猴桃回禮啊?”
他眼睛裏帶著戲謔:“如果是手織給我的圍巾當然會有更像樣的回禮,但你這個不是買的嗎?這一盤獼猴桃可比這條圍巾貴。”
她捧著一盤獼猴桃慪得要死,也不知是慪自己還是慪他。但到聖誕節當夜,抱著他送給自己的泰迪熊時,又覺得之前自己那麼生氣真是好笑。
不管他把自己看作什麼,在他的世界裏,她是離他最近的女孩子,而他也從來沒有忽視過她,這就足夠了。
程嘉木關懷她:“你是打算永遠不告訴他你喜歡他還是暫時不告訴,你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準備把暗戀進行一輩子了。”
她沉吟一陣:“……現在這樣就挺好。”
藝術類院校招生對文化課要求不算高,因而她的高三過得並不像普通考生那樣磨難重重,雖然也辛苦,但和程嘉木相比,不免逍遙許多。
高三很快過去,跨過最後的考場,她如願以償,進入S美院雕塑係。而對秦漠的暗戀,也仍然以看上去不溫不火,實際上轟轟烈烈的態勢持續著。
但終於連老爺也看不下去,即使她想保持現狀,轉折的一也終於來臨。
那是她十八歲生日,寒假裏的情人節,月14日,她念大一。父母在國外出差,不能立刻趕回來,許諾回家會帶給她豐厚禮物。隔壁市的表姐和他男朋友正好到海邊玩兒,住在她家。表姐,十八歲啊,成人的大日子,我們可以辦一個的派對,就在家裏,反正姨父姨母不在家,我們鬧一個通宵來慶祝。
父母在這方麵對她家教嚴謹,她從來沒參加過通宵派對,聽到表姐的提議高興得不行,大家開始轟轟烈烈準備。
去秦漠家通知他晚上過來捧場的時候,他從一本偵探裏抬起頭來,摘掉眼鏡看她:“我還打算晚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沉思了兩秒鍾戴上眼鏡,“那等派對結束之後吧,結束之後再帶你去。”
她為難地看他:“今晚上不行,今晚上我已經打算好了要大醉一場的,我們買了白酒紅酒黃酒啤酒各種各樣的酒,我肯定是要喝醉的。”
他臉上出現茫然神色,愣了半,發出一個單音節:“啊?”
她連忙解釋:“我不是想要學壞,絕對不是。因為表姐人生總要醉一場的,與其以後被別人灌醉發生點什麼不可挽回的事兒,不如在安全的情況下先試出自己的酒量,心裏有個底線就不容易喝醉了,也是為了以後參加社交活動的安全著想。好歹我也十八歲了。”
她到十八這個數字時,特地偷偷瞟秦漠一眼看他的反應。
他微微偏著頭,想了一會兒,食指扣著沙發扶手,:“好吧,但事先要把解酒的蜂蜜水準備好。”
這晚上,她真的喝得大醉。但並沒有人事不省,隻是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被籠上一層夢幻色彩,輕飄飄的,像走在雲端,她覺得心情很開朗,也很安寧。窗外一直下雨,淅淅瀝瀝,海麵黝黑沉靜,氣仍是嚴冬一般的寒冷。這派對終於還是沒能鬧夠通宵,朋友們相互攙扶著踉蹌離開,表姐和他男朋友也回客房休息,回房之前疑惑地問她:“洛洛,我剛放這兒的兩個裝紅酒的杯子你看到沒?”
她搖頭沒看到,表姐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重複:“你真沒看到?”
她:“的確沒看到。”
實際上她不僅看到還把它喝掉,但並沒有兩杯全喝,其中一杯給了秦漠。可表姐問她那時候,她的確沒想起來。
客廳裏很快安靜,窗簾被拉開,夜色沉沉,透過玻璃窗擠進來。秦漠撐著頭,頎長身姿陷進他們家的大沙發裏,微微皺著眉,像是沉思又像是克製。她搖搖晃晃指揮他,讓他去把DVD打開,她要看電影。
那是一部美國文藝片,空有鴨絨一般的浮雲,地上是大片茂盛的葡萄園。客廳裏隻有電視屏幕泛出藍盈盈的光。
她和秦漠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接吻。
就像電影一樣迷離,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做夢,好比終於把商店櫃台裏苦想已久的洋娃娃裝進口袋。他黑色的頭發擦過她的臉頰,她什麼都看不清。當他終於進入她的身體,那疼痛真實,滿足和疼痛一樣真實,她抱住他的脊背,想這夢要慢點結束。她喜歡他喜歡得這樣。
半夜她就醒過來,腦袋裏一片漿糊,看見客廳裏一盞落地燈亮著,發出微弱白光。秦漠赤著腳,衣著整齊地坐在地毯上抽煙。
她咳了一聲,大腦還沒轉過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秦漠握著煙頭的手指一顫,煙灰掉在地毯上。
她:“秦漠……”自從十七歲,她就不再叫他哥哥。
秦漠將煙頭掐滅,過來掖好她的被角。他表情嚴肅,聲音喑啞,輕聲對她:“洛洛,是我的錯,你還這麼。”他將頭埋入手中,她第一次看到他懊悔的模樣,簡直都不像他。很久,他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你肯定恨死我了,我該怎麼辦呢?”
她終於想起來都發生了什麼,在大腦從死機中重啟運作之前,她聽到自己:“我們在一起吧。”
秦漠答應了。
她隻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但秦漠答應了,他居然答應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簡直要高興到上。
秦漠和她在一起,帶著她玩兒,把她介紹給他圈子裏的每一位朋友,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們會開玩笑:“秦漠你可真狠,人家還隻是個姑娘。”完秦漠又來她,“妹妹你是怎麼被這個人騙到手的?你實在沒有挑男朋友的眼光啊。”
秦漠涼颼颼地笑:“你們就見不得我找一個漂亮女朋友是吧,不過我們倆情深似海,你們誰也別想挑撥我們。”完看她,“對吧洛洛?”
她就重重地點頭:“嗯。”然後翹起嘴角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滿足得那麼明顯,深恐別人不知道她對於他的喜歡。
在她偷偷愛著他的兩年時光裏,在他麵前,刻意的壓抑使她卑微得像百草園裏最不起眼的一棵狗尾巴草。而當真正和他在一起後,她簡直如獲新生,所有的熱情和生動都重回到身體裏,狗尾巴草一夜長大,華麗蛻變成一株暗香浮動的粉紅薔薇,知情解意,嬌豔可人。
這場戀愛得到雙方父母的全力支持,尤其是秦太太,似乎認定她就是未來兒媳,特地在秦家為她準備單獨的客房,貼乳白色起淡紫色蝴蝶花的牆紙,擺公主床和洛可可風的梳妝鏡,隔三差五邀她過去住。
秦太太第一次把專為她布置的房間展示給大家看時,秦漠靠在門邊直揉額角,真誠地向他母親建議:“您怎麼不在地板上再鋪一層紅玫瑰花瓣呢?”
但她已經衝過去撲在床上,高興得眼睛都放光:“我喜歡這個房間。”她也喜歡秦漠揉著額角的動作,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你來試試呀,這個床墊可軟。”
他雖然不高興這個房間的品位,她招呼他,他還是很配合地坐過去,和她打商量:“洛洛,以後咱們的房間不按照這個風格來布置可以嗎?”
也許他隻是無心之語,但這無心之語中竟含了她長久的夢想,她憧憬著未來,臉頰緋紅,賴在床上不願意爬起來。
總有一個人忙一個人閑的時候,多數時候是秦漠比較忙她比較閑,這種時候她就跟著秦太太學廚藝,煲秦漠喜歡喝的山藥排骨湯或者奶香豆腐湯。秦太太教她,煲湯最要緊是放誠意進去,想著一定要讓湯變好喝,湯就會真的變得好喝起來。她遵循秦太太的教誨,每次都記得往湯裏放誠意,導致放鹽和味精就比較隨意。秦漠笑話她,在她這裏,誠意和鹽巴就像魚和熊掌一樣不可兼得,請她每次給他煲湯時可以多點鹽巴少點誠意。
秦漠比她大五歲,幾乎所有時候都是他照顧她,但靠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他也有孩子氣的時候,這是她沒想到的。比如一忙起來他就會忘記照顧自己的腸胃,非要她端著飯菜到他跟前嚴厲督促。每當這時候,她就感到自己之於他的不可或缺。她暗暗希望他的這種任性多一些,好讓她對於他越來越不可或缺。
她的專業課偶爾會布置一些耗時間的雕塑作業,秦太太在自家二樓專門給她開了一間雕塑工坊,因此做這種作業時她基本耽擱在秦漠家。當她在工坊裏做雕塑作業時,秦漠會將自己的工作也搬到工坊裏來完成。秦太太身體漸好,喜歡熱鬧,沒有他們陪伴,就將附近的朋友請到家裏來聊打麻將。秦太太打麻將時喜歡聽一些輕緩老歌,悠揚的樂聲穿過樓梯飄進工坊,像活潑的孩子在門口探頭探腦。
那一夜格外晴好,已近十點,空仍有銀盆似的圓月。客廳裏的牌局快要散場,但從工坊裏仍能聽到樂聲,那首歌的調子她很熟,是馬修連恩的《布列瑟農》,她知道那是秦漠喜歡的歌。
她有點困,上下眼皮打架,可今原定的工作是至少將大造型完成,她轉頭去看秦漠,見他戴著眼鏡坐在電腦桌後專注地進行電腦構圖,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使他的臉部輪廓更顯光影分明,古典英俊。她就想起那句題在張愛玲與胡蘭成婚書後的關於未來生活的有名祝語——歲月靜好。他們這樣相處,同處一個世界做著不同的事情,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部分時光,的確讓她感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秦漠察覺到她的目光,從工作中抬起頭來,摘下眼鏡,讓她到他身邊來。她就乖乖地走過去,坐在他的旁邊,手疊起來放到電腦桌上,一副乖乖生的模樣。樓下客廳裏的歌曲又換了一首,他抬手將做大造型時濺在她額角的一個泥點揩掉,話裏有戲謔的味道:“困了就去睡覺,一直看著我算怎麼回事,也不能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