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約三十七公裏處,深深地感到一切令人厭煩。啊呀,我煩啦,不想再跑啦!任怎麼想,體內的能量都消耗盡了。那心情就好比揣著空空如也的汽油箱繼續行駛的汽車。好想喝水。不過我覺得,倘若此時停下喝水,恐怕再也挪不動腳步了。喉嚨幹渴。然而我連喝一口水需要的能量都沒有剩下。如此一想,便漸漸地生出怒氣來。對散見於路邊、愜意吃草的羊,對坐在車中不停地按快門的攝影師,也開始光火:快門的聲音太大!羊的數量太多!按快門是攝影家的工作,吃草是羊的工作,毫無去挑刺兒的理由。然而我還是怒火難捺。皮膚上到處開始出現白色的小小隆起,那是曬傷造成的水皰。要出大事兒了。這鬼天氣怎麼這麼熱!
跑過了四十公裏。
“還剩下兩公裏啦。加油!”編輯在車裏愉快地鼓勁。“翕動嘴皮子喊喊當然簡單嘍。”我想回敬一句,但僅僅是想想,發不出聲音來。赤摞裸的太陽異常灼熱。還沒到上午九點,已經熱得驚人。汗水流入眼睛裏。因為鹽分的緣故,像針紮般疼,有好一會兒什麼也看不見。很想用手去擦,然而手上臉上都是鹽,擦了眼睛隻會更疼。
在長得高高的夏草背後,終點顯得很小。那是矗立在馬拉鬆村口的馬拉鬆紀念碑。那是否真的是終點,起初無法判斷。我覺得作為終點,它的現身過於突兀。望見終點總是令人高興的事兒,可是它那般突兀,又讓人莫名其妙地生氣。到了最後關頭,我很想用盡最後的死力,加速猛衝,然而兩條腿怎麼也不肯往前去。我想不起來該如何運動身體。渾身的肌肉仿佛被人拿著鏽跡斑斑的刨子在拚命刨挖一般。終點。
終於跑到了終點。什麼成就感,根本毫無感覺。滿腦子是“終於不用跑下去了”這樣一種安心感。借用加油站的自來水龍頭,將渾身的灼熱平息了下去,把粘滿全身的白色鹽粉洗刷個幹淨。我仿佛是個鹽人一般,全身上下都是鹽。加油站的大爺聽了我們的說明,剪下花盆裏栽種的花兒,做了一個小小的花束,送給了我。“好啊好啊,祝賀你。”異國他鄉的人這種小小的關愛,給人刻骨銘心的感動。馬拉鬆是個小小的、熱情的村子。一個寧靜和平的村子。很難想象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幾千年前希臘軍隊經過慘烈的戰鬥,在國門之外擊敗了波斯的遠征軍。在早晨的馬拉鬆村咖啡館裏,我盡情享用了冰鎮的阿姆斯特爾啤酒。啤酒誠然好喝,卻遠不似我在奔跑時熱切向往的那般美妙。失去理智的人懷抱的美好的幻想,在現實世界中根本是子虛烏有。
從雅典到馬拉鬆村用的時間是三小時五十一分。說不上是個好成績,但是我畢竟獨自一人跑完了全程馬拉鬆,還與交通地獄、絕難想象的酷暑、劇烈的口渴為伴,大約為之自豪亦不妨。然而這種事情此時此刻都無所謂。一步也不必再跑了——這才是最為喜悅的事兒。哈哈,不必再跑啦
這,就是我生來第一個四十二公裏,差不多是。在如此苛酷的條件下跑完四十二公裏,謝天謝地,這也是最後一次。那一年十二月的火奴魯魯馬拉鬆,我以還說得過去的成績跑完了全程。夏威夷盡管炎熱,但是跟雅典相比,就顯得可愛了。因此,火奴魯魯馬拉鬆於我而言,才是全程馬拉鬆的處女跑。打那以來,每年參加一次全程馬拉鬆賽,就成了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