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月4日,我離開亞特蘭大,前往指定的集合地點,等待新兵營的車接我。因為不知道那裏會有一大堆人,還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誰會是我的同伴,所以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哥們兒,但我們雙方都不能確認是同伴,或者說至少對方看著我,不太相信我這個黃皮膚黑眼睛也是來當兵的。
過一會兒,又來了兩個人,他們仨開始說起話來,我才聽出來大家都是去當兵的,趕緊湊過去聊天。
我看見其中有一個女孩兒(後來我倆聊天,知道她叫莫妮卡),有點驚訝,雖然我知道美國海軍肯定也會招收女兵,但沒想到居然讓我趕上,這概率應該不高。但顯然他們仨的表情比我的表情要驚詫得多,那個叫喬治的小夥子連珠炮似的問我:“你是哪裏人?中國人?中國人也能在我們美國當兵?至少你得有綠卡吧?”我回答:“當然有綠卡。”那個叫丹尼的男孩兒則一直在抽煙。估計他嫌說話費勁吧,因為我們的集合地點是一個長途汽車站,高速公路就在旁邊,許多汽車呼嘯而過,噪聲很大。
我們每個人都背著雙肩包,隻是他們仨看上去都比我年輕。但沒有人表現得很興奮,甚至根本看不出他們是高興還是低落。
聊開了之後,大家都開始抱怨。莫妮卡抱怨ASVAB考試沒考好:“有些題目是什麼玩意兒啊!”喬治抱怨自己從很遠的海邊過來,已經坐了3個小時車:“待會兒據說還要再坐七八個小時車才能到Great Lakes(五大湖區)呢,老子受不了啦!”就連丹尼也忍不住抱怨,說其實他不想當兵,但高中畢業後找工作有點困難,隻好來當兵。丹尼這樣的情況在美國也不少,他們因為找不到工作或者經常被開除,就被家裏逼著去當兵了。後來他被分配到巡洋艦上。有一次航母戰鬥群出海,我們在靠岸時遇見了,都特興奮,一起喝了不少酒。
我比較沉默,基本上他們不問我就不說。其實我還有一大堆問題呢,但沒想好該怎麼問,比如對美國海軍,他們比我多了解些什麼?以後分配去哪裏,他們有沒有好的建議……
漫天飛舞的雪花比鵝毛還大,1月的芝加哥,就像用白色鵝毛筆和白色的墨畫出的鵝,而我們這幾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南方紅脖子則像褪了毛的雞,上錯了岸,搞錯了時令,被鵝群欺負著。
入夜了,天氣更加寒冷,我後悔穿的衣服太單薄了。聽說不能帶太多的東西,我隻背了個旅行包,裏麵有一把電動剃須刀、一包煙,還有好多家人的照片。後來進了軍營才發現,電動剃須刀不讓用,我隻能在小賣店買一次性的剃須刀。那包煙一進軍營就被沒收,我還在心裏喊了聲“永別了,最後一包萬寶路”,我以為自己從此就戒煙了呢。衣服隻帶了一件襯衫和自認為可以壓縮的羽絨服,因為我聽說軍營裏的櫃子很小,一件軍大衣就占滿了,厚衣服就得扔掉。
書我倒是帶了幾本,基本都是中文書,雖然我知道應該抓緊提高英語,但心想反正主動也好、被動也罷,我的英文都會好起來的。反倒是中文,今後可能就不太有機會再講再聽了,那就看看用漢字寫的書吧,至少在情感上有一種滿足。
遠處有兩束燈光漸漸明亮起來,這就是來接我們的大巴,從風雪中漸漸開近,嗤的一聲停在我們麵前,車門打開,跳下一個士官:“把你們的報到通知給我,快點!”
他說話的語氣很嚴肅,同時有一種很怪異的娘娘腔,走路的時候臀部一扭一扭,我就是再沒經驗也能看得出他“舉止不俗”。
我按他指定的位子坐下,車上已經坐滿了前來報到的新兵,沒人說話,看起來都像我一樣呆頭呆腦、不知所措。我是被凍得有點犯傻,這些呆瓜是為什麼?
這不像美國孩子的風格啊。
“我再重複一遍,我們的新兵訓練已經開始……從上這輛車的那一刻起,你們的屁股就屬於我的了……明白嗎?”
他在車上來回踱著步,臀部還是扭來扭去。他個子不高,有點胖,在白人裏也算是很白的了。他走得越來越快,臀部也扭得越來越快,邊走邊用手撥弄著每個椅背。我被他繞得暈頭轉向,更被他走到車頭突然轉身的動作差點逗樂了。他嘰裏咕嚕說了一大堆,有幾句話我還是聽懂了,總之就是說我們都是他案板上的肉,跑不了了。在說著“我們的屁股屬於他”的同時,他一個急轉身,伸出酷似蓮花指的手勢指著車上的人,那句“明白嗎”活像個大丫頭撒潑。我想這哥們兒太神了,簡直是一大活寶。美國人說話的時候喜歡把屁股帶上,經常屁股這屁股那,我屁股怎樣怎樣,他屁股怎樣怎樣,類似北京糙老爺們兒常把媽咪掛嘴邊兒,這我早已聽得很習慣了,但這家夥說得很認真,好像不是在開玩笑,我心想,我的屁股千萬別屬於他,他還是另找別人吧。
“我讓你們說話你們才能說話,讓你們坐著就坐著,讓你們放屁就開始放屁,讓你們思考才思考,不同意的現在就可以把你的屁股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