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道翻譯,甘父把兩位商隊成員帶到了使團指揮官張騫麵前。
其中一位黑眼睛的商人指了指旁邊一位,向張騫說道:尊貴的大人,你們要找的烏孫就是他的國家,他叫阿克赤,是一名烏孫商人。您有所不知,烏孫人用皮毛和馬匹交換我們國家的糧食和棉麻。
藍眼睛的阿克赤戴著尖頂帽,揭下麵紗的一刻,中郎將張騫看到麵紗一角刺有一個""形標記,便問他這是什麼意思,阿克赤回答:尊貴的大人,鳥兒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我們烏孫人用自己的方式來禮拜我們的神靈,並以此區別於旁人。
你們的神靈是什麼?
烏孫人的神靈無所不在。但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神,就是我們頭頂的太陽。
比起龜茲首領、溫宿向導、胡人甘父所說的三種語言,阿克赤的語言最具大海效果,每一個重音都好似一個浪頭,把中郎將張騫扔向一片飄渺。這效果也許是阿克赤的藍眼珠帶來的。在中郎將張騫的記憶裏,沒有再比烏孫人阿克赤更特殊的長相了,無論是藍色眼珠,還是褐色濃須,都使這個西域民族更像是人群中的異數。須知,西域幾十個城邦國家,彼此之間的差異已經越來越小了。而以中郎將張騫的目光看過去,烏孫人似乎剛剛來自一個更為奇怪而遙遠的地方,血液還未與別的民族相融,內心,也就還有旁人不知的秘密。中郎將張騫被阿克赤迷惑了,以至於失卻了一些信心,因為,自以為了解西域人的他,突然因為阿克赤異樣的外貌,意識到西域仍有許多他一無所知的地方。
等到甘父說出"太陽"二字,中郎將張騫下意識看了一眼天空。除了仿佛距離更近一些之外,西域的天空與漢朝的天空幾無差別。但是,阿克赤與張騫,彼此凝視天空的眼光卻是不同。阿克赤的目光很簡單,仰望一個看不見的神;而張騫,他的目光裏,混合著陰陽說、五行說以及儒術的種種教諭,因而晃過許多說不清的涵義。
告訴他們,我們各走各的路吧。那幾個溫宿向導,也請他們回,別忘了賞錢,把狼皮給他們幾張。中郎將張騫讓甘父傳話。
兩個時辰之後,被漢朝使節團甩在身後的勃達嶺寧靜而巍峨,中郎將張騫想:那隻不過是個表麵現象,宏偉的外表之下,常有深不可測的險惡。
【3】草原
漢朝使節團走在天山南脈的莽莽草原上,北飛的雁群成了他們最為純潔的向導。
初春的草原未能使人心曠神怡。牧草剛剛露出地麵,幾乎遮不住泥土,草地因此稀疏而斑駁,如同一頭正在換毛的牲畜。但是草原牛乳般柔軟的晨霧,很快就撫慰了這些漢朝使者落滿塵埃的心。隻是,他們又於情不自禁中,使自己在清晨和正午判若兩人,清晨他們目光清澈胸襟開闊,正午他們焦躁而孤獨,眼神如同一隻見到獵犬的兔子。中郎將張騫曾被匈奴人拘禁十年,他熟知這種草原的浩大與空廓所激起的一切情感,先是一番關於寥闊的讚美,繼而會被這種茫無涯際逼出內心的狹窄,人的內心如此幽微,如果不具備特殊的智慧和意誌,眼前的無垠將會使它漲破。
草原連綿起伏,使節團時而下到一個溫暖的穀地,那裏牧草突然茂盛起來,綠意盎然,如同女子醉人的懷抱;時而又路過一片寂寞的湖水,世界的靜寂都壓在上麵,誰喝下湖水,誰就會變成一塊石頭;時而他們又看見幾頂孤零零的氈房,雖然毛氈嚴嚴實實遮住了氈房內發生的一切,但是低矮破爛的房門泄露了氈房主人的貧窮。
在一些人跡罕至的區域,以漢朝使者的眼光望出去,眼前所見皆似天地之初,遠山蒼勁四野綿綿,一切都原原本本,未被打擾,就連那些繁育了不知幾代人的零星氈房,也像是從土地上自然鼓出的一個凸狀物。長安城街衢縱橫房舍林立,高低不一的牆壁雖使他們的視野不斷被切斷,但卻給他們以安全。他們的勇氣彙集在各種各樣的牆壁之下,他們的歡樂和痛苦倚靠著這些牆壁才能聚攏成形。而這些遊牧之人,除了腳下的牧草,他們並不試圖改變這些自然之物。他們依賴雪水、山穀、風和陽光,也任由它們毀滅自己的幸福,他們未曾學會像東方的土室之人一樣,夯實房基、修築城牆。
元狩四年早春的一個黃昏,在一個四麵環繞著低丘的小山穀裏,漢朝使團準備下馬紮營。一路上,雖然遇見一些烏孫人的氈房,但指揮官張騫小心謹慎,不許使節團過於靠近。依據烏孫商人阿克赤臨行所言,此時,他們最多還有兩天路程就能到達烏孫國都--赤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