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定都赤穀 (2)(1 / 3)

拿到使節節杖的一刻,中郎將張騫的肩膀與普通人就沒什麼分別了,他就此埋葬了自己不值一提的前半生。人們曆來以事跡的大小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連他自己也這麼看。事實上,即使中郎將張騫後來成了漢朝乃至世界最為著名的外交官,他的前半生也沒能被載入史冊。修書的史官認為他的前半生不值得書寫,更不關心他在埋葬自己前半生時的心中所想,凡是草芥之身,皆要從史冊上刪去。

此時,中郎將張騫伏在馬背上,片刻之前渙散開去的神思已經回到了他的軀體之內,繼而將他帶入眼前令人擔憂的現實。峽穀中,狂風正舉著一根透明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人、每一頭牲畜。中郎將張騫也沒少挨鞭子,他的身體因此多了幾條裂縫,他的記憶因此少了幾片樹葉。但是,中郎將張騫沒有察覺到這些細微的變化,更沒想到,也許正是這些細微變化,將導致兩年後自己的死亡。他用舌頭和胡人打了二十年的交道,用意誌同時抵擋了西域的狼群與沙暴,他以為這一切仍將繼續下去。

穿越勃達嶺的第六個夜晚,使節團的兩個成員不翼而飛,有人看見他們像箭失一般飛出峽穀,隻不過他們是倒著飛走的;有人說他們解開衣襟站在風中,風先是吹走了他們的雙手,接著吹走了他們的耳朵,最後吹走的是他們的臉。

第七天黎明,胡人甘父登上峽穀旁的山峰,眺望遠方時,他嚴厲的麵龐浮現出一種奇異的表情,扁平的鼻翼突然像魚鰓一般扇動不停。經過峽穀之風沒日沒夜地吹拂,而今,整個使節團,隻有胡人甘父的鼻子還像狐狸一樣敏銳。他聞到一股剛剛冒出泥土的清香,草的清香。他還看見幾頂簡陋的白色氈帳,它們如同一隻隻翻扣的耳朵,緊貼著濕潤的草地。一陣歡喜湧來,胡人甘父擰擰自己的耳朵,像是要把它們揪下來,扔向不遠處的草原。

胡人甘父帶回來的消息傾刻間讓漢朝使節團發出一陣呼聲,呼聲震蕩在峽穀間,與峽穀裏的風扭結在一起,聽起來就有幾分怪異。中郎將張騫認為這是一種新的語言,隻有那些常年行走在旅途上的人,以及飛越他們頭頂的鳥兒才能聽懂。

中郎將張騫發出命令:換衣,洗臉,修發。

胡人甘父在陰影裏修胡子,那把用來割肉吃的小鐵刀削過胡子之後,刀口變得又粗又鈍。修整完畢後,使節團出發了。華麗的絲綢外套把勃達嶺的峽穀映得流光溢彩。中郎將張騫依然陷入沉思,他沉思的麵容與睡著時的麵容幾乎一樣,因此,即便是他的親隨甘父,也很少在這種時候去打擾他。

正午時,使節團在勃達嶺的出口處撞上了一支龜茲商隊。商隊從烏孫而來,要回龜茲去,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麵紗,腰裏都別著刀。

事實上,漢朝使節團的華麗和龐大讓龜茲商人瞪大了眼睛,他們勒住坐騎,直勾勾盯著麵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毫無顧忌露出了他們的內心,顯然,他們既為眼前這支隊伍的富庶而吃驚,也為他們煞有介事地穿成這樣而感到不解。中郎將張騫在不遠處注視著商隊,任由他們看個夠。行走西域二十年,中郎將張騫始終不改他從匈奴人身上得來的經驗:隻有財富和刀劍才能平息這些遊牧民族從不安份的心。

一年前,張騫正是這樣對漢主劉徹說的:陛下,前次我出使西域,聽說過一個叫烏孫的國家,它乃是匈奴西邊的小國,而今生息在西域的一片草原上,因為國勢漸起,不肯臣服於匈奴。依臣之見,不如派人前去賄賂,將之遷到河西走廊,替咱們看守匈奴人渾邪王的領地,這樣一來,匈奴的右臂就被大漢砍斷了。

依你之見,烏孫人一定願意東遷?

陛下,這些西域人素來貪戀中原漢朝的財物,如果我們誠心與之結盟,又出手大方,他們沒有理由拒絕。烏孫一旦與我們結盟,那些西域小國早晚都會歸順於大漢。

彼時,中郎將張騫因貽誤戰機已經被貶為庶人,此番鑿鑿之言,瞬間激起漢武帝的雄韜武略。劉徹龍心大悅,目光刹時變得十分遙遠,仿佛他的國土隨著他的浮想已經向西推進了一萬裏。泱泱大國,四方來朝。這乃是一個無法抵禦的誘惑。於任何一位皇帝而言,雖然他並不了解其帝國之內每個城廓的快樂和痛楚,但他隻要了解其帝國的邊界在哪裏便足夠了。因此,漢朝皇帝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個決定,他給了張騫一個皇家警衛指揮官的官職,也即中郎將,命他帶團出使烏孫。

雙方相峙期間,胡人甘父一邊嚼著甘草,一邊扯住馬韁,他身下的坐騎不知為什麼,此刻極為不安。稍停,甘父蹬了一腳馬肚子,徑直往商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