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上一顆劃落的星辰,令大吏奢加肅然起敬。
我們的先人也用二十八宿測定歲時與季節,這一點,我們是相同的。但我們又認為上蒼所為,有其所止,譬如人的教化,就是上蒼能力之外的事了。
張騫對眼前這位草原騎士的浪漫與虔誠有些不以為然。
尊貴的客人,請告訴我你是怎樣被教化的?
奢加長著一雙與烏孫商人阿克赤同樣的藍眼睛,隻不過,因為年歲已長的緣故,他的藍色雙眸淡了許多,因此望著中郎將張騫的眼神顯得十分空曠。
聖人典籍,聖人把他們的文章寫下來,後代子孫就可以永不間斷地讀下去。
烏孫人把智慧像羊奶一樣都吞進了肚子裏,我們用記憶、言行和歌聲來教育子孫,請問,你們的典籍寫在哪裏,它們難道不會像氈毯一樣腐爛嗎?
寫在竹子和布帛上,要讓他們不腐爛,就是在它們腐爛之前,再把它們重新抄寫一遍。
像中郎將這樣的人,是不是也會被寫在典籍中?
被寫或者被人說,這些都不是我能預知的。
聽說中郎將曾被匈奴人關押十年,十年裏,匈奴單於的好意,以及妻兒親情都沒能使你忘記漢朝。
都尉大人,有人能忘,亦有人不能忘,烏孫騎士也不是人人都是一個性情吧。前次我出使大月氏,那月氏女王就是個能忘的人。
而烏孫人的昆莫獵驕靡和你一樣,是個不能忘卻過去的人。中郎將,夜深了,關於烏孫王獵驕靡的故事,等到天亮啟程後,我慢慢給你說吧。
翌日起程不久,霞光披離的草原上漸漸多了些白色氈房。越往北走,聚落越多,或三五頂居住在一個小山坡上,或二三十頂圍聚在一片碧綠的山穀中。炊煙縷縷,碧野寥闊,一日之晨的清新總能使勞頓之苦有所減弱。中郎將張騫亦有此感,每每望見炊煙,身心裏的疲憊仿佛也隨之飄散開了。
舍中大吏奢加騎著一匹灰白色的駿馬走在隊伍最前方,那馬額頭寬廣,麵龐清秀,腰身比中郎將張騫的坐騎長出一尺,高高挽起的馬尾更使它的步伐矯健而自信。有了烏孫國王護衛隊的陪伴,漢朝使節團不再像之前那樣受到冷落了。馬上民族的熱情與謙恭如同草原上的一陣暖風,將漢朝使節的臉頰吹出一片酡紅。不斷有騎士翻身下馬,不斷有老人和孩子走出氈房,連勞作的女人也停下織機,在道路兩旁向奢加撫胸致禮,再向漢朝使節投去滿是詫異的微笑。
奢加點頭示意。這些藍眼睛的烏孫人剛剛渡過了中亞草原的寒冬,目光中都還有一絲冰雪的影子,他們身後的牲畜或近或遠,在自家的冬草場上啃著剛剛冒出地麵的青草。奢加的封地就在附近,作為烏孫人阿爾班部落的一名首領,這些恭順的牧民都熟知他的名字。
此時,路旁一位懷抱天鵝的烏孫小姑娘引起了張騫的注意,比起旁人較深的膚色,小女孩猶如一朵白雲落在了大地上。看起來,她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旁人都還沒有換下薄皮襖,她卻赤裸雙臂,僅僅套著一件粗麻織成的連身裙。裙子長及腳踝,張騫隨意一瞥,就看見了與她身高比例極為不符的大腳。那雙大腳穿著一對白色軟靴,伸在裙擺之外,猶如兩隻張開的大鵝蹼,皮靴縫得極為粗糙,針腳清晰可見,腳踝處的靴筒用紅線打著綁結。而她深深陷入眼眶內的一雙藍眼睛,此時正死死盯著中郎將張騫。
張騫想把自己的目光從她的眼神中撥出,但一股力量死死鉗住了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向別處張望。這樣相互凝視了一會兒,烏孫小姑娘緩緩移動大腳,向張騫慢慢移來。奇怪的是,小姑娘所到之處,旁人都為他移開自己的身體,仿佛有一雙大手在為她撥開人群。小姑娘走到中郎將張騫的馬前,胡人甘父立即要去驅趕,被中郎將的一個手勢製止住了。
在張騫的眼裏,與其說小姑娘是走過來的,莫如認為她是飄過來的。小姑娘靜立不動,那天鵝在她的懷裏像是睡著了,百般溫順,嘴基上的黃色如同一朵靜靜開放的野花。小姑娘的眼神在靜默中變幻莫測,中郎將張騫剛想捉住其中的一片思緒,另一片已經覆蓋過來。時間在他們身邊流去,末了,小姑娘抱住天鵝的手指一動,一片潔白的羽毛就拈了她的指間。繼而,小姑娘伸出手,仰身將羽毛遞向中郎將張騫,神情嚴厲而不可侵犯。仿佛接到一個不可違抗的命令,張騫俯下身體,在一片未知與迷茫中,伸手接過了羽毛。
見對方接過羽毛,小姑娘仍不滿意,眼神變得更加淩厲,似乎要從張騫的臉上找出蛛絲螞跡,以確認對方心中所想才肯罷休。張騫不知其義地將羽毛拿在手裏,那柔軟而纖細的羽絨既有天鵝的體溫,也滲雜著小姑娘妖異的氣息,一時令他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