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烏孫王獵驕靡徹徹底底把自己的心交給了黑美人。孤身獨處時,獵驕靡也思忖過自己對黑美人的迷戀,以及因為迷戀所表現出的脆弱。但是,他原諒了自己,並任由自己繼續沉淪。因為,人之一生,隻有這種徹頭徹尾、無怨無悔的放縱,才能使自己卸下一切負重,成為一個赤祼祼的人。
在諸多美人中,獵驕靡唯有在黑美人這裏才體會到了一種赤祼祼的輕逸。或許是一國之君的擔子太重,他常常生出對輕逸的渴望,譬如:匈奴、王位、草場糾紛、部落仇恨、上蒼旨意、自己的情欲與病患,如果這些都從他的心中退出該有多好。黑美人的目光使他脫下自己的衣衫,赤條條躺在時間的汪洋裏,如同一個嬰兒躺在夏天的草地上;黑美人的目光又使他褪掉內心所有憂懼,好似一個嬰兒笑吟吟站在了屠刀前。
從迷上黑美人的一刻起,烏孫王獵驕靡就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歡愉。黑美人如同一顆凝聚著熱量的寶石,漫無邊際的時光環繞她、索要她,她的熱量因此遲早是要散光的。獵驕靡從她日益渙散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這個未來,便於日日夜夜裏感受到了一種緊迫,仿佛與黑美人每一次的歡愉,都是最後的決別。
黑美人果然沒能逃出烏孫王獵驕靡對她的預見。立下太子的第三年,她渙散的目光便越飄越遠,越飄越遠,直到她無法再看清眼前的兒子,以及那個給了她真心的烏孫國王。彌留之際,黑美人躺在那張墊著厚厚的水獺皮的鬆木床上,望著眼前的一片混沌,以為自己看到了國王,她說:
我心愛的昆莫陛下,您的臉為什麼如此灰暗?
黑美人的臨終遺言雖然未提兒子,但她的死卻加劇了獵驕靡對太子的愛。如同一場歡夢,獵驕靡還不願就此早早結束。他繼續讓自己順著那條沉淪的曲線滑下去,就好像橫下心來要看看,這沉淪的底部在哪裏。
過於濃烈的愛反而會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力。黑美人如此,太子也是如此。兩年前,太子患上一種不治之症。一個初冬的黃昏,正在塔爾巴台山狩獵的太子好端端地,突然一歪頭從馬上載了下來。
眾人在驚慌中扶起太子,發現他的臉已經完全變了形,眼瞼可怕地下垂,一隻眼睛就要斜出眼眶,嘴角汩汩流著口水,四肢像根被扯斷的繩子一樣耷拉在地上。
日夜兼程,太子被迅速送回赤穀城。醫師瑪曼也慌了手腳,行醫一生,他不曾見過這種怪病。太子像個被抽掉筋骨的人,軟塌塌趴在床上,不管他使出多大力氣,他的一對藍眼珠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同時轉動,更不要說語言了,他的舌頭連咽口馬奶都很困難。
醫師瑪曼趕快向住在巴爾喀什湖邊的一位巫醫請教,這才得到一個極為模糊的解釋:痿症。但是痿症從何而來,怎麼醫治,都是無從知曉的。冥思苦想,醫師瑪曼不知該如何用藥,隻好派了幾個助手,整日為太子推拿按摩,再輔之以鮮濃的羊肉湯。冶療有了一些效果,一段時間過去,太子幾乎可以同時轉動自己的眼珠,可是他的舌頭還是不怎麼聽他的使喚,那些音節在他的嘴裏,全變成了煮得過爛的羊肉,成了肉渣子。
隻在清晨,太子的口齒才能變得清楚些,於是,在這個時間裏,他才有機會向旁人表達他的痛苦。與此同時,他也不忘詛咒,他詛咒那些靠近他的仆人,甚至連醫師和巫師也不放過,他罵他們和邪鬼做了交易,因為嫉妒,偷走了他身體中的力量,因此,他要一個個處死他們。但是,太子僅僅是有氣無力地詛咒一會兒,因為稍一用力,整個人又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了床塌上。
有一次,太子詛咒旁人的時候,烏孫王獵驕靡站在氈帳裏的一扇珠簾後聽了很久,他覺得太子所罵很有道理:一定是誰偷走了太子身體的力量。太子就要肩負起整個烏孫國的重量,難道有誰不願讓太子承擔這個重任?
烏孫王獵驕靡自己得不出答案,就請來幾位心腹大臣,以及烏孫國最為著名的醫師和巫師,請他們各抒已見,當庭辯論。大家誰也不敢亂說,因為從一個沒救的太子嘴裏吐出來的譫妄之語,大家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最終,烏孫王獵驕靡更信任細眼巫師坎巴格斯的話。坎巴格斯說:尊貴的昆莫陛下,隻有亡人的靈魂護佑著我們,活人才能平安。但是有時候,亡人的魂魄會被一陣風帶走,這樣一來,依賴他的活人就會因為得不到保護而受罪。想必是太子母親的魂魄一時遠離開了太子,太子身體裏的力量才跟著她一起失了蹤。
那麼,你就替太子招回黑美人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