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走出館舍,館舍建在一麵平緩的山坡上,坡底有一條可以並行兩輛馬車的泥土路,與館舍平行,算得上是一條通向草原深處的通衢。解憂與馮嫽都穿著易於行走的短裝和羊皮軟靴,穿過館舍前的那條泥土路,她們沿著一條水渠的渠擺來到一片大麥田旁。大麥已經進入成熟期,翠綠的青葉包裹著開始泛黃膨脹的麥穗,微風拂來,田野裏蕩漾著麥的純香。解憂掐斷一根麥穗,剝出幾粒麥子,再放入口中咀嚼。中原的氣息即刻翻滾而來。
嫽兒,你看,倘若再栽些杏樹桃樹,咱們真得是把中原搬到這裏了。
公主,我在想,假如您沒有嫁到烏孫,我們的一生會又如何呢?
我們是在一個旁人都嫌棄的環境裏,回到了自己,而上蒼本來是叫我們來贖罪的。
在此之前,誰能看透上蒼的意圖呢?有一天,我陪孩子玩泥巴,他把一團和好的幹泥扔進水中,過了一會兒,再從水中撈出已經被水化去一半的泥團,揉搓一番後,也許他覺著那塊又軟又滑的泥團握著不舒服,便取了些幹土放入泥團,重新和好了一團幹泥,這一次,他不再把泥團扔進水裏了,他抿著嘴一邊思考,一邊把泥團捏成了一個小泥人。公主,現在想想,這孩子的把戲就跟在暗中捉弄我們的命運一個樣。
倘若我們沒有來到烏孫,我們差不多就像那團扔進水裏的泥巴,片刻就會化成一灘泥漿。
哦,不瞞您說,公主,近來我有個想法,漢廷每年譴使通好西域諸國,耗費驚人,卻並不能使諸國篤信中原。我們不如以烏孫王室的名義出使這些番國,與烏孫結好,也就等於幫了漢廷的忙。烏孫乃是西域強國,現在,又有了中原的扶掖,他們不會不動心的。我與知英曾經說過此事,隻是因為我又有了身孕,不然的話,我可能已經向您自薦,去做使節了。
這真是太好了,嫽兒,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咦,你看,那邊是誰來了?......前麵那位,偌大的身影......怎麼很像左都尉翁歸啊,瘋了似地跑......壞了,嫽兒,宮裏出事了!
來人正是左都尉翁歸,烏孫國大祿的兒子,就是這兩年的時候,他肥大的身材已經成了他顯赫的招牌,人們在揶揄他的體重時,都忘不了帶上一句,瞧瞧吧,他的那兩條又粗又硬的長胳膊,匈奴人的大力士或許都扳不動。超常的體重並不能影響翁歸的敏捷,他俯著身子疾馳所帶起的氣流,能讓兩旁的杆狀植物劇烈地倒伏下去。翁歸在館舍前扯住馬韁,迅疾的一個翻身,人已經穩穩站在馬下。右大將知英與田官急匆匆出來相迎,二人都從翁歸緊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片傾壓而來的黑雲。
翁歸:你們走的那天晚上昆莫突然發病,醫師阿坎和中原的太醫看了以後都隻是搖頭,烏蘭夫人知道昆莫曆日無多,趕快把她的親信召集起來,討論迎立泥靡的事。你們都不在,我隻好一邊派人通知我的父親,一邊趕來報信。
右大將知英:連你也不在,烏蘭夫人不是要呼風喚雨了?
翁歸:暫且沒什麼事,奢遠翕侯、大吏沙考都可以信賴,我父親大概昨天下午已經到了王宮,有他在,那些與匈奴有瓜葛的貴人都還沒有觸迕他老人家的膽量。
解憂:昆莫沒有提到新君的人選麼?泥靡還小,一旦迎立了他,烏孫等於又落到入匈奴人之手。
翁歸:我來之前,他什麼都沒說。
馮嫽:都尉大人,您是先王獵驕靡的皇孫,昆莫軍須靡的王弟。
右大將知英:事不易遲,我們快快出發,回去後,我就聯合眾部落的翕侯與長老,請他們聯名推舉、迎立翁歸。
四人回到夏宮時,烏孫王軍須靡仍舊氣息奄奄。稍稍洗漱一翻,解憂便往軍須靡的寢帳而去。宮帳四周十分寂靜,正是陽光熾烈之際,烏孫王寢帳前鋪著一條長長的白氈,解憂注意到白氈反射出的白光正是那塊空白的色澤。侍衛們漠然站在糜旗晃動的陰影下,蜜蜂偶爾製造出一些多餘的聲音。僅僅離開四日,解憂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她像是初來乍到的異鄉人,不知道將要麵臨的是什麼。
寬敞的寢帳被一道深紅色的絲絨帳幕分隔成了兩部分。看見解憂進來,醫師阿坎及兩位奴仆都趕快行禮。阿坎神色平靜,解憂微微喘了口氣,看來昆莫一時不會出什麼狀況。
雖然氣息微弱,但呼吸還是平穩的。隻要不出現劇烈的窒息,軍須靡留在這個世上的時光就能多一些。
紗帳的陰影落在軍須靡的臉上,幸好那些陰影是死的,不然,解憂要以為它們或許會是蹣跚在軍須靡體內的死神。解憂突然心生悲傷,她想,這位熱衷於發現靈魂軌跡的君王一生都沒能徹底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的生命被政治與軍事禁錮在華麗的皇宮裏,而他所鍾愛的那個職業,則是需要拆除一切屏障的,包括自身的局限。誰知道他是不是自願請來了死神,為的是不在虛擲自己的年華。看得出來,他更願意把自己交給虛無,還非眼前山岩一般堅硬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