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歸靡要比解憂年輕兩三歲,四十過半的年齡,正是一生中最為壯闊的生命時段,榮耀與挑戰接踵而至,都給他足夠的勇氣和信心。隻是,過於肥大的身材讓翁歸靡感受到了生命中的又一道障礙,高血壓導致的頭暈,肥胖造成的心髒負擔過大,還有高黏血症,而這道障礙並非由外界帶來,是完全起於他的自身,就好像一個受製於內心弱點的人,因為無法免除自身的缺陷而失望,並任由其擺布。醫師阿坎這些年與他寸步不離,都是因為翁歸靡需要隨時隨地的察護,不過,醫師阿坎針對肥胖的翁歸靡,已經累積了豐富的經驗,他用白樺樹葉、白鮮皮等諸多藥材熬成藥水,讓翁歸靡坐在大盆裏浸浴,一邊浸泡一邊喝著稍稍燙嘴的馬乳,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翁歸靡抱著素光坐在解憂對麵,一年沒見,他們倆都深深地望了一眼彼此。
從元鳳六年開始,匈奴人發兵四千,開始在車師六國屯田建倉鑿井,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等到屯好了糧食,匈奴隨時都會攻打烏孫。烏孫也就從此進入全國戒備狀態,東境上的牧團都被遷往西部牧場,二萬兵卒一邊在置空的草原上放牧,一邊在邊境嚴陣以待。此外,翁歸靡暗地裏派人到東且彌國,在東且彌國的國都兌虛穀收買了不少商人,讓他們按時報告匈奴人的動向。隻要出手大方,這些密探什麼秘密都能挖來,他們像暗渠一樣,一個接著一個,淹連不斷,竟然從車師後國的都城務塗穀拿到了匈奴人鑿井的數目。不過,匈奴人和車師人同樣也向烏孫派了密探。
翁歸靡已經在瑪納斯的邊境上屯紮了一年之久,漫長的等候會消磨一支軍隊的警戒心,以至勢氣,翁歸靡不得不經常出現在邊境的軍營裏,用自己龐大的身軀,以及一位國王的光芒,來激勵那些越來越沒耐心的騎士。
每個月的月稽之後,大吏沙考都會捧著月稽冊--一本記載著士卒姓名、健康、功過的羊皮冊子,來到翁歸靡身前,向他報告又有多少名騎士因為生病回去休養,又有多少名騎士因為打架酗酒,或者偷東西而被懲罰。就在上個月,翁歸靡巡視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端的一個兵營裏時,正巧碰上千戶長處罰一對打架的弟兄。
大雪初霽,陽光普照,因為雪的反照,許多被勒令站在一旁觀看的士卒都眯縫著眼睛,他們的呼吸都被四際裏的寂靜掩去。
倆兄弟被捆在柱子上接受鞭形,裸著上身,首先挨打的是兄長,千夫長幾鞭下去,他的背上開始滲血,鮮紅的血珠,飽滿,閃著光,而後大滴大滴地滾落,很快洇透了綁在腰下的棉布內衣。見此情形,另一個突然忍受不住了,嗚嗚嗚地哭起來,並且大聲央求千夫長,別再打他的哥哥。
千夫長回頭看了他一眼,轉過身繼續啪--啪--啪甩著鞭子,似乎比之前更加用力。後來,被打的士卒昏死過去。千夫長也打得辛苦,就讓人往他的傷口上撒雪,自己跑到一旁喘氣,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對嚎哭著的另一位說:嘿,小子,你們不是都想殺了對方嗎?怎麼,我替你動手,你倒哭成這個樣子。別著急,等到他醒過來,他再看著你被鞭子抽。到時候,你們就知道自相殘殺是怎麼回事了。
千夫長再一次舉起鞭子的時候,翁歸靡走進了兵營。所有的人都為他壯碩的身軀暗暗驚愕,他們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國王,因此都覺著國王的偉大已經因為他的身材,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更多人的心裏都同時升起了畏懼與崇敬。那頂小山一般聳起的貂皮帽,一直將寬大的帽簷拖垂到了雙肩上,更使他顯得魁岸威嚴。
千夫長,說說吧,你為什麼懲罰他們?
至高無上的昆莫,草原上高飛的蒼鷹,這兩個人來自以和睦著稱烏孫草原的阿爾班部落,兩代以上,他們擁有共同的長輩。今天上午,輪到他們倆清除積雪,因為枯躁的軍營生活使他們厭倦,沒有多長時間,他們就開始嫌棄對方幹得比自己少,便因此互相指責起來。最初,他們隻是罵些粗話,慢慢地,開始揭彼此親人的短,後來,發展到互相詛咒,站在旁邊的人都聽到他們詛咒對方在這次戰爭中被匈奴人殺死,這樣一來,另一個人就可以回去占有他的女人和牛羊,再後來,他們都抽出自己佩戴的鐵劍,向對方的腦袋砍去,幸虧有人及時擋住,才沒有讓彼此的血濺在自己的臉上。
翁歸靡聽完默不作聲,稍頃,走到那位因為哭泣,臉上掛著冰渣的士卒跟前,用馬鞭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