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劃割草原 (16)(3 / 3)

赤穀城洞開的城門迎接著春風,也迎接著大地上永不間斷的紛擾。

一個叫做張遵的中郎將專門從長安趕來給泥靡治病,但泥靡還是死了。

漢廷還派來了車騎將軍張翁,他查實了解憂與魏和意的謀刺之罪,還羞辱了解憂。

魏和意給綁回長安砍了頭,做了解憂的替罪羊。

元貴靡死了,他隻當了三年國王。

鴟靡跟著也死了,死時他額頭上的紅色胎記奇跡般地消失了。

......

在雲杉林裏逗留了二三個時辰,解憂的行隊繼續前行。

這是甘露三年夏初的一天,已至七旬的解憂帶著她的孫子孫女、家丞、侍禦、仆從,數百人走在回返長安的路上。解憂仍然乘坐著一輛與五十年前嫁來烏孫時式樣相同的輜車,隻不過,這輛車已絕非從前的那一輛,而她,也絕非從前的那個解憂了。一個來,一個走,其間相隔著五十年的光陰。

坐在輜車中的解憂時不時地,就會朝著這五十年投去遲重的一瞥,她看見時間默默走著,時而交疊,時而分開,交疊時她覺著無奈,這是記憶蒼老的跡象;分開時她覺著欣慰,這是頭腦極為清晰的時刻。

哦,我看見年輕時那雙麋鹿般的眼睛了,對,那是我的眼睛,那時我朝未來望去,心裏渴求著許多東西,卻什麼也望不到。現在呢,現在我向過去望去,心裏不再期盼什麼,卻什麼都看穿了。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三個丈夫,三個兒子,連最小的一個鴟靡,他才九歲啊,他們都走了,急匆匆地徹底走了,走到我的前麵,前麵,那裏都是黑暗,黑得什麼都看不見,怨恨、榮辱、美醜、金子,什麼都看不見了,大家都一個樣,一堆慘白的骨頭。

我的記憶比我的眼睛壞得更快,我想不起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的相貌開始模糊,就隻有鴟靡的臉還完整些,那張稚嫩的臉,蒼白的臉,從生下來就那麼蒼白......他是泥靡的兒子,可是我更愛他,他在我的羞愧中出生,我把一種年老者的孱弱染患給他,又於無覺中把對泥靡的厭惡送入他的心靈,它們咒語一般附著在他的身上,就使他從出生的那天起便被詛咒緊緊縛住。夜晚,紛披而來的咒語常常使他哭醒,他說,阿媽阿媽,它們又來了。

兩行淚水掛在解憂的眼角,然而它們隻流到鼻梁的一半就幹涸了。衰老,意味著一具軀體曾經擁有過的豐沛將麵臨全部的枯竭,連眼淚都是。

......可是我聽不見,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我把我幹硬的手指頭伸進他的耳孔,自認堵住了咒語的入口。誰知這根本沒有什麼用,咒語長在了他的心裏,是被心跳傳遍全身的。因為這個古怪的說法,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是神抓的巫師,是烏孫王族阿巴克部落五代以來唯一的神巫。可我知道那全是胡說八道,他們總是意想天開,隻要是無法解釋的,他們都把它按在天意上。整個赤穀城都不明白,整個天下都不明白,隻有我和他懂,咒語是長在他的心上的,生了根。我斷定是我詛咒了他,而我的悔恨和愛都不能給他快樂。母親的力量何其壯大,就連詛咒也無可抗拒。孩子,你安息吧,我試過多次,我的愛掐滅不了這個由我發出的咒語,唯有死亡才能破解它。孩子,其實我們就要在一起了,我感覺得到,我離你所在的那個黑暗越來越近了......

離開赤穀城已經十天了。解憂的神思如同一根時時被扯斷,再被打結連起的毛線,觸手摸去,全是疙裏疙瘩的接頭。人老了,還有些固執,與她同乘一輛輜車的,還有她的一位孫女,她不厭其煩地強迫這個孫女成為她的聽眾,又毫不在意對方的不快,因為那些時序錯亂的往事,在被她斷斷續續地說出後,才能從此徹底離開她疲憊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