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鴟靡的哭聲漸漸少了,就是哭,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聲撕力竭,多數時間,隻是輕輕抽泣幾下,翻個身便止住了。解憂看見了這些變化,這是她和鴟靡之間的秘密,但是孤獨難耐時,她又渴望能夠傾訴。如果馮嫽在該多好啊,這些話都能對她說,而她一定不會相信,為了讓我放下對一個人的恨,上蒼要用我的孩子來做交換,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嫽兒,你去哪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因為一再縮減口糧,赤穀城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饑餓的表情,守城士卒的眼睛喪失了保衛者應有的熱忱,卻煥發出一種空洞的瘋狂,他們對時間的感覺,大多隻剩下每天發放口糧的那個片刻。解憂因為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給鴟靡和奶媽,精力日見衰減。一天傍晚,她把大樂、知英、魏和意一等人叫到自己的帳內,將考慮多日的一個決定說了出來:
我們被圍在赤穀城大概快三個月了吧,三個月,再慢的消息怕是也到了鄭吉大人的耳朵裏,但是至今我們沒見到一個援兵。這些天,我思來想去, 大致猜到了一些原因。想必鄭大人有他的顧慮,我們行刺泥靡,雖是為了烏孫與漢朝兩國的利益,然而,從哪個方麵講,都是以下犯上的謀逆之罪,尤其我們中原人,素以忠孝為人之根本。鄭大人一定認為,如果他冒然發兵,就會被視為我們的幫凶一並受到連累。我們別怨他,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誰能不為自己想想呢。我猜他一定會先往漢廷送信,在得到漢主的旨意後,才會決定派不派兵。這樣一去一來,等到他們派來援軍,我們恐怕都已經給餓死了。所以,我想,我們不能指望鄭大人了,他在那裏猶豫一日,赤穀城裏就會餓死一大片人。我們等不及了。看看赤穀城今天的這種局麵,說到底是我引起的,行刺泥靡的事是我主動找魏司馬商量的,我記得你還勸過我,魏大人,是嗎?但是我沒聽他的,一意孤行,非要除掉泥靡。而事實上,泥靡心裏最恨的人也隻有我一個人,那麼,就讓我出去和他談談......
母親,您別說了,這絕對不可以......
大樂焦急地打斷了解憂。解憂慈愛地看了他一眼,揮揮手,繼續說道:
你們聽我說......如果泥靡需要我向他賠罪,那麼我就賠罪,如果他喜歡看著血從我的喉嚨裏流出來,那麼,就讓他殺了我。你們放心,依我看泥靡沒有殺我的膽子,他不會不知道,倘若殺了我,漢廷絕不會坐視不理,而他的匈奴親戚已經躲到了陰山以北,正自顧不暇,哪有時間來管他的閑事。
公主,您貴為我大漢朝的帝王之後,怎麼能去受降和賠罪呢?要去也是我去。
魏和意急步上前。
你們誰去都不如我管用。我不是說了嗎,泥靡他不敢殺我。我這樣做是為了赤穀城這些就要餓死的人,我們就是要做什麼,也得先活下來。
眾人僵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都坐在帳裏悶聲不語。夜漸漸深了,解憂推說困乏,把他們都勸回了,而她自己,也要再仔細想想這個決定。事實上,在勸說眾人的時候,她的腦際一直閃著一個念頭:倘若泥靡要把元貴、大樂、素光、若呼翕候等一概殺光呢?正是這個念頭,讓她無法更堅決。
【14】歸程
馮嫽帶著援軍走進赤穀城的時候,解憂坐在自己的帳內顯得很平靜。三個月的堅守與期待耗去她太多心力,勝利、得救、食物的香氣,突然在這一刻變得那麼平淡,幾近於無趣。鴟靡靠在她的懷裏,她們母子倆坐在帳中央最明亮一處,正享受著春日明媚的陽光。
三個月的阻礙被打開,幾乎是一夜之間,凝固的赤穀城融化了,歌聲與笑顏,奶茶與煮熟的肉,眼淚與少女的裙擺,噩夢離去,歡樂來臨,活著是那麼痛苦,活著又是那麼叫人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