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前,隊伍進入天山中段山脈哈爾克他烏山的山前草地。西側的山峰遮擋了夕陽,在平緩的穀地裏留下了漫長而涼爽的陰影,陰影河水一般靜靜流淌。每天這個時間段的行走,整支隊伍都會顯得更沉默。這是自然界對人之內心奇特地感染。不管是乘車輿的女眷,還是騎馬的士卒,內心多被陰影裏的涼意所安撫,進而被陰影鬱重的色澤觸動,一時不免或遠或近地想起了什麼。
解憂從特克斯河的烏孫夏宮出發,在返回長安的路上,她打算先去看望一下埋葬在夏塔河岸邊,以及昭蘇草原上的亡靈,細君、軍須靡、萬年、翁歸靡,以及她最小的兒子鴟靡,她自認一生裏最光輝的時間都是與這些人一起度過的。她已經與他們告別過一次,這一次,是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謙恭去與他們的亡靈告別,有一些他們離去之後,她又重生的心意,必須要讓這些亡靈知道。
前麵就是那些巨大的烏孫墓塚了,家丞的稟報聲打斷了她似是一種囈語的講述。
行隊遠遠停下了,解憂從輜車上下來,其他人並不多問什麼,相跟著都從騎乘上下來,齊身麵對道路右側的墓群。暗紅色的霞光裏,他們一個個肅立著不動,任由涼風拂動衣襟,以及風帽上的飄帶。
早先解憂來過這裏一次,那是在他剛剛嫁到烏孫的時候,為的是祭拜可憐的細君。解憂還記得那些一道陪護著他的烏孫騎士,當年,一見到這些巨塚,他們的臉上就布滿了對先祖的思念和敬畏。遭逢祖先的靈魂,對於烏孫人是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
事實上,雖然在烏孫生活了五十年,解憂至今無法確知烏孫人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靈魂觀,或者,是否真的看到了靈魂離開肉體時的飛翔狀態,反正烏孫人篤信人死去之後,不管身在何方,靈魂都會回到祖先們聚集的地方。不光如此,烏孫人還相信,回到祖先聚集地的靈魂都能獲得一種神力,這種神力是死者生前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擁有的。當並無神力的生者遇見死者的靈魂時,前者必須向後者表示足夠的虔敬,才有資格希求他想得到的福祉。愈是為人們所景仰的先輩,他的靈魂愈會被人們看重,因為烏孫人相信,一個超凡脫俗的人,他的靈魂就更值得期待和敬畏,因此從他的葬禮開始,便須顯現出與眾不同的尊貴。每當戰鬥激烈,或者部落之間舉行摔跤比賽時,他們都呼喚自己祖先的名字做為激勵,就仿佛這些祖先的神力附體在這些名字上,並通過他們胸腔的氣流貫注在他們的體內。
那些烏孫騎士的神情穿過時光,忽然在一個瞬間全部凝結在了解憂的腦海中,又從她的心裏流過,刹間控馭了她的全身。解憂的神情因此也跟著布滿了無限的思念和敬畏。
哦,如果不這樣,我還怎麼跟他們告別呢。我願意像烏孫人一樣去麵見這些亡靈,帶著最徹底的恭敬,即使是泥靡,我也願意和他說說我的心裏話,盡管在他生前,我從未對他說過。一切都將不同了,生與死,光明與黑暗,死後人們是不是就安靜了,黑暗中人們的眼睛是不是更明亮?希望如此,也為你們祝福,願你們,當然,還有不久之後的我,都在黑暗中和睦、平等、喜悅,並祈願未來的人們在地上過著流蜜的生活。
內心的訴說結束後,解憂又看到了另一種事實:眼前這片墓群顯現了尊貴者與平庸者的區別。雖然它們一律平臥在深綠色的山前草地上,保持著永恒的寧靜,但在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圓形土墩墓裏,有兩座墓塚的高度幾乎超越了它們身後的山崗。解憂當然知道,幾截相似的屍骨是無法來消彌尊貴與平庸者之間的差距的,因此,她在禱詞中所希望的平等與和睦,瞬息之後就變得十分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