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解憂沒在這個閃念上糾纏太久,暮色緩緩湧上,帶來一種暖暖的愛意,給她無盡的慰藉。她奇怪自己的思維在麵對亡靈時,為什麼如此清晰,敏捷,並且愈發在暮色中體味到了死亡的靜謐:它以遠處殘缺不全的雪峰為背景, 以天幕上正在浮現的星辰為形態,它以完全與這片自然景象融為一體的和諧打動了她。
或許,隻有距離死亡不遠的人,才能如此這般深深體悟著死之聲息。
回返長安的線路是解憂自己安排的,離開昭蘇草原的烏孫墓塚後,行隊進入了烏孫古道,一路上的美景目不遐接,林海蒼莽,溪流奔騰,山石嵯峨,巨峰拱立,湖水粼光閃耀,雀鳥翩飛翱翔。最初,行隊裏會有人為看到的景致歡呼,後來因為一再遇見難得一見的奇觀,一些人都改成了在心裏驚歎,再到後來,就全部改成了默然,每個人都暫時放下了自身的渴望與意誌,任由各個器官跟隨眼前的自然散漫而自在地遊蕩。語言此時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萬物的交流正慢慢轉入一種內在的冥想。一種完全被打開的閉合。眾人一並徜徉在沉默中,後來,沉默一片片連在了一起,好像洇濕土壤的雨水,好像陰影一般在行走,在默默流淌。
出了烏孫古道,解憂的行隊一路向西,依次是溫宿--姑墨--拜城--龜茲--輪台,這些西域著名的城池都不敢慢怠這位更加著名的烏孫公主,為了讓她懷念西域,有的獻給她葡萄形的金耳墜;有的獻給她玉珠珠鏈;有的獻給她一罐蜂蜜,陶罐上描著本國的神靈;有的獻給她烏黑的良駿;有的獻給她一柄纏著草莖紋飾的包金橫吹。
離開西域都護府後的一個上午,坐在輜車上的解憂時不時地會看一眼這包禮物,她把烏孫巫師送給她的那串天鵝羽毛抱在懷裏,直至完全昏昏睡去。
醒來後的解憂變得異常沉默,她緊緊靠在輜車的一角,散落在耳鬢的白發襯得她十分憔悴,臉頰上那些長長短短的皺紋,在陰影裏顯得更加細密,有一些,甚至還在繼續生長。
在出神的多數時間裏,解憂的眼睛僅僅盯著自己枯瘦的雙手,那雙手即使在夏季也是冰涼而枯幹的,又因為盯得過久,手背上散布著的淺色褐斑會洇進她的眼中,以至於讓她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她的孫女因為忍受不了路上的沉悶,一會兒自己騎馬跟著大隊前行,一會回到輜車裏央求她講些什麼,可是解憂往往隻說出兩句,便又陷入了長久的怔忡裏。
有天下午,解憂從昏睡中醒來,她朝窗外望了一眼,瞬間便猜到窗外正是行程裏最為艱難的一段。流沙漫漫,天地寥寥,一時讓她有了一種錯覺:他們並非向著繁華的長安而去,而是要離開人間,往天地之極的荒蕪裏邁進。
解憂收回目光,向倚在車窗邊打盹的侍女瞥過去,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包獻物上,獻物用一塊編織細密的紵布包裹著,堆放於車廂的一角,似乎已經落上了塵埃。解憂心中不禁念叨起來:時光仿佛要用這些物質來證實什麼,可是,終有一日,它們也會不知所蹤,到時候,誰來證實我的一生呢......史書可以嗎?可是史書上的先人看起來都那麼遙遠,他們被忽略得太多,記下來的又很少,甚至還被誤解和篡改......除了我的內心,誰能證實我的存在和命數呢......我無需再證實什麼,每一刻,我都奮力地做著自己......長安,長安越來越近了,幻覺已經先於我的視覺抵達了它......噢,我仿佛看見了它,它那麼龐大,又那麼虛幻,啊......建章宮......朱闕岩岩,嵯峨蓋雲......但其實,在我看來,一切都像是蜃影,一切都像是浮在雲霧裏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