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2 / 3)

常力鴻發覺這位小兄弟已經修煉得太厲害了——他把兄弟情分和金錢利益結合得水乳交融。收下這點“兄弟情分”,明擺著得為他的“銷售提成”出力。但在他尚未做出拒絕的決斷時,妻子已經眼明手快地接過信封:

“一千美元?等於八千多人民幣了吧。我替你常哥收下。”她回頭瞪了丈夫一眼,打著哈哈說。“就憑你讓他抄四年考試卷子,也值這個數了,對不對?”

常力鴻沉下臉,沒有再拒絕。

吉明的回憶到這兒卡殼了。這些真實的畫麵開始抖動、扭曲。上帝的麵容又擠進來,驚愕、痛楚,凝神看著死亡之火蔓延的億萬畝麥田。吉明困惑地想,上帝的麵容和表情怎麼會像那位中原老農?夢中的上帝怎麼會是那個老農的形象?自己與那個老農總共隻有一麵之緣呀。

他是在與常力鴻見麵的第二年見到那老漢的。頭年收獲後,完全如吉明所料,“魔王麥”大受歡迎。常力鴻數次打電話,對這個麥種給出了最高的評價,尤其是麥子的質量好,賴氨酸含量高,口感好,很適於烤麵包,在歐洲之外的西方市場很受歡迎。周圍農民爭著訂明年的種子,縣裏決定推廣到全縣一半的麵積,甚至鄰縣也在擠著上這輛巴士。第二年做成了五十萬噸麥種的生意,他的信用卡上也因此添了一大筆進項。但是,第二次麥播的五個星期後,常力鴻十萬火急地把他喚去。

仍是在老常哥家吃的飯,他進屋時,飯桌上還沒擺飯,擺的是幾十粒從麥田挖出來的死麥種。它們沒有發芽,表層已略顯發黑。常力鴻臉色很難看,但吉明卻胸有成竹。他問:“今年從MSD購進的種子都不發芽嗎?”

“不,隻有一千畝左右。”

吉明不客氣地說:“那就對了!我敢說,這不是今年從我那兒買的麥種,是你們去年試種後收獲的第二代的‘魔王麥’!你不會忘吧,合同中明文規定,不能用收獲的麥子做種,MSD公司要用技術手段保證這一點。”

常力鴻很尷尬。吉明說得一點都不錯,去年收的“魔王麥”全都留作種子了,誰舍得把這麼貴重的麥子磨麵吃?說實話,常力鴻壓根兒沒相信MSD能用什麼“技術手段”做到這一點,也幾乎把這一條款給忘了。他訕訕地收起死麥種,喊妻子端飯菜,一邊囁嚅地問;“我早對你說過的,我沒法讓農民不留種。MSD公司真的能做到這一點?他們能在每一粒小麥裏裝上自殺開關?”

吉明憐憫地看看老同學。上農大時常力鴻是出類拔萃的,但在這個閉塞的中國縣城裏憋了二十年,他已遠遠落後於外麵的世界了。他耐心地講了自殺種子的機理:

“能。基因工程沒有辦不到的事。這種自殺種子的育種方法是:從其它植物的病株上剪下導致不育的毒蛋白基因,組合到小麥種子中。同時再插入兩段基因編碼,使毒蛋白基因保持休眠狀態。直到莊稼成熟時,毒素才分泌出來殺死新種子。所以,毒蛋白隻影響種子而不影響植株。”

常力鴻聽得瞪圓了眼睛——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嘛。他不解地問:“如果收獲的都是死麥粒,MSD公司又是怎樣獲得種子呢?”

“很好辦。MSD公司在播種時,先把種子浸泡在一種特別溶液中,誘發種子產生一種酶來阻斷那段DNA,自殺指令就不起作用了。當然,這種溶液的配方是絕對保密的。”

“麥粒中有這種毒蛋白,還敢食用嗎?”

“能。這種毒蛋白對人體完全無害,你不必懷疑這一點,美國的食品法是極其嚴格的。”他笑著說,“實際上我隻是鸚鵡學舌,深一層的機理我也說不清。甚至連MSD這樣頂尖的公司,也是向更專業的密西西比州德爾他公司購買的專利。知道嗎?單單這一項專利就花了十億美元!這些美國佬真是財大氣粗啊。”

常妻一直聽得糊裏糊塗,但這句話她聽清了:“十億美元?八十多億人民幣?天哪,要是用一百元的票子碼起來,能把這間屋子都塞滿吧。”

吉明失笑了:“哈,那可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上考慮,因為這麼大數額的款項不可能用現金支付。不過……大概能裝滿吧。”

“八十億!這些大鼻子們指望這啥子專利賺多少錢,敢這樣胡花!”

吉明忍俊不禁:“嫂子別擔心,他們賺得肯定比這多。美國人才不幹傻事呢。”

常力鴻的表情可以說是目瞪口呆,不過,他的震驚顯然和妻子不同,是另一個層麵上的。愣了很久他才說:“美國的科學家……真的能這樣幹?”

“當然!基因工程已經成了神通廣大的魔術棒,可以對上帝創造的生命任意刪削、拚裝、改良。說一個不是玩笑的玩笑,你就是想用蛇、魚、鹿、虎等動物的基因拚出一條有角有鱗有爪的‘活著的’中國龍,從理論上說也是辦得到的。”

常力鴻不耐煩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卡住了,艱難地尋找著能確切表達他想法的詞句,“我是說,美國科學家竟然開發這樣缺德的技術?”

吉明一愣,對“缺德”這個字眼多少有些冒火。他平心靜氣地說:“咋是缺德?他們在魔王品係上投入了近十億的資金,如果所有顧客都像你們那樣隻買一次種子,這些巨額投入如何收回?如果收不回,誰會再去研究?科學發展不是要停滯了嗎?這是文明社會最普通的道德規則,再正常不過的。”

常力鴻有點焦躁:“不,這也不是我的意思。我是說,”他再次艱難地尋找著詞句;“我是說,他們為了賺錢,就不惜讓某種生命斷子絕孫?這不是太霸道了麼?這不是逆天行事麼?俗話說,上天有好生之德,連封建皇帝還知道春天殺生有幹天和哩。”

吉明這才摸到老同學的思維脈絡。他微嘲道:“真沒想到,你也有閑心來進行哲人的思辨。這倒讓我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在飛機上邂逅了一位西班牙作家,聽說還是王室成員。他的消息竟然相當閉塞,根本不知道世上已經有了自殺種子。聽我介紹後大為震驚,連聲問:現代科學真的能做到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講了很久,他終於相信了,沉思良久後感慨地說:人類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壞者,它在自已的成長過程中消滅了數以百萬計無辜的生物。即使少數隨人類廣泛傳播的生物,如小麥、稻子等,實際上也算不上幸運者,它們的性狀都被特化了,“野生”生命力被削弱了。不過,在自殺種子誕生之前的種種人類行為畢竟還是有節製的,因為人類畢竟還沒有完全剝奪這些生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權力。現在變了,科學家開始把某種生命的生存能力完全掌握到人類手中,建立在某種‘絕對保密’的溶液上,這實在是太霸道了——你看,這位西班牙人所用的詞與你完全一樣!”吉明笑道,“不過依我看來,這種玄思遐想全是吃飽了撐的。其實,逆天行事的例子多啦,計劃生育不是逆天行事?”

常力鴻使勁地搖頭:“不,計劃生育是迫不得已而為之。這個不同……”

“有啥不同?老兄,十三億中國人能吃飽肚子才是最大的順天行事。等中國也成了發達國家——那時再去探幽尋微,討論什麼上天的好生之德吧。”

常力鴻詞窮了,但仍然不服氣。他沉著臉默然良久,才惱怒地說:“反正我覺得這種方法不地道。去年你該向我說清的,如果那時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要這種自殺種子。”

吉明也覺得理屈。的確,為了盡量少生枝節做成買賣,當初他確實沒把有關自殺種子的所有情況告訴老同學。飯後兩人到不發芽的麥田裏看了看。就是在那兒,吉明遇見了那位不知姓名的、後來在他的幻覺中化為上帝的老農。當時他佝僂著身體蹲在地上,正默默查看不會發芽的麥種,別的麥田裏,淡柔的綠色已漫過泥土,而這裏仍是了無生氣的褐色。那個老農看來同常力鴻很熟,但這會兒對他滿腹怨恨,隻是冷淡地打了個招呼。他又黑又瘦,頭發花白,臉上皺紋縱橫,比常力鴻更甚,使人想起一幅名叫《父親》的油畫。青筋暴露的手上捧著幾粒死麥種,傷心地凝視著。常力鴻在他跟前根本挺不起腰杆,表情訕訕地勉強辯解說:

“大伯,我一再交代過,不能用這次收的麥子做種……”

“為啥?”老漢直撅撅地頂回來:“秋種夏收,夏收秋種。這是老天爺定的萬古不變的規矩,咋到你這兒就改了呢。”

常力鴻啞口了,回頭惱怒地看看吉明。吉明也束手無策;你怎麼和這頭強牛講理?什麼專利什麼知識產權什麼文明社會的普遍規則,再雄辯的道理也得在這塊頑石上碰卷刃。但看看常力鴻的表情,他隻好上陣了。他盡量通俗地把種子的自殺機理講了一番。老漢多少聽懂了,他的表情幾乎和常力鴻初聽時一個樣子,連說話的字眼兒都相近:

“讓麥子斷子絕孫?咋這樣缺德?幹這事的人不怕生兒子沒屁眼兒?老天在雲彩眼兒裏看著咱們哩。”

吉明頓時啞口無言,隻好狼狽撤退。走出老漢視線後,他們站在地埂上,望著正常發芽的千頃麥田。這裏的綠色是十分強悍的,充盈著勃勃的生命力。常力鴻憂心忡忡地看著,忽然問:

“這種自殺基因……會不會擴散?”

吉明苦笑著想,這個困難的話題終於沒能躲過。“不會的,老同學,你盡管放心。美國的生物安全法規是很嚴格的。”他老實承認道,“不錯,也有人擔心,含有自殺基因的小麥花粉會隨風播撒,像毒雲籠罩大地,使萬物失去生機。印度、希臘等地還有人大喊大叫,要火葬MSD呢。但這些都是沒有根據的臆測。當然,咱們知道,小麥有千分之四到千分之五的異花傳粉率,但是根本不必擔心自殺基因會因此傳播。為什麼?這是基於一種最可靠的機理;假設某些植株被雜交出了自殺基因,那麼它產生的當然是死種子,所以傳播環節到這兒一下子就被切斷了!也就是說,自殺基因即使能傳播,也最多隻能傳播一代,然後就自生自滅了。我說得對不對?”

常力鴻沉思一會兒,點點頭。沒錯,吉明的論斷異常堅實有力,完全可信。但他心中仍有說不清的擔憂。他也十分惱火,去年吉明沒有把全部情況和盤托出,做得太不地道。不過他無法去埋怨吉明,歸根結底,這事隻能怪自己的愚蠢,怪自己孤陋寡聞,怪自己不負責任考慮不周全,有一點是肯定的。經過這件事,他與吉明之間的友誼是無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時,他讓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地說:

“上次你留下這些錢,我越想越覺得收下不合適。務必請你收回。”

常力鴻的妻子耷拉著眼皮,滿臉不情願的樣子。她肯定不想失去這一千美元,肯定在裏屋和丈夫吵過鬧過,但在大事上她拗不過丈夫。吉明知道多說無益,苦笑著收下錢,同兩人告辭。

此後兩人的友誼基本上被凍結了,但生意上的聯係沒有斷。因為這種性能極優異的麥種已在中原地區打開了市場,訂貨源源不斷。吉明有時解氣地想,現在,即使常力鴻暗地裏盡力阻撓訂貨,他也擋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月,正值小麥灌漿時,吉明又接到常力鴻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立即趕來,一分鍾也不要耽誤!”吉明驚愕地問是什麼事,那邊怒氣衝衝地說:“過來再說!”便“啪”地掛了電話。

吉明星夜趕去,一路上心神不寧。他十分信賴MSD公司,信賴公司對魔王麥的安全保證。但偶爾地、心血來潮地,也會綻出那麼一絲懷疑。畢竟這種“斷子絕孫”的發明太出格了,科學史上從來沒有過,會不會……他租了一輛出租,趕到出事的田裏。在青色的麥田裏,常力鴻默默指著一小片麥子。它們顯然與周圍那些生機盎然的麥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經從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麥稈燒成黃黑色,但麥穗還保持著青綠。這給人一種怪異的視覺上的痛苦。這片麥子範圍不大,隻有三間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個圓形。圓形區域內有一半是病麥,另一半仍在茁壯成長。

常力鴻的臉色陰得能擰下水兒,目光深處是沉重的憂慮,甚至是恐懼。吉明則是莫明其妙,端詳了半天,奇怪地問:“找我來幹什麼?很明顯,這片死麥不是MSD的魔王麥。”

“當然不是,是本地良種,豫麥41。”

“那你十萬火急催我來幹什麼?讓我幫你向國外谘詢?沒說的,我可以……”

常力鴻焦急地打斷他:“這是種從沒見過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地說,“去年這裏正好種過自殺麥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聲大笑:“你的聯想太豐富了吧。我在專業造詣上遠不如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斷。假如——我是說假如——自殺小麥的自殺基因能夠通過異花傳粉來擴散,傳給某幾株豫麥41號麥子,這些被傳染的麥子被收獲,貯到麥倉裏,裝上播種機,然後——有病的麥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塊圓形的麥田?有這種可能嗎?”他訕笑地看著老同學。

“當然不會——但如果是通過其它途徑呢?”

“什麼途徑?”

“比如,萬一自殺小麥的毒素滲透出來,正好汙染了這片區域?”

“不可能,這種毒素隻是一種蛋白質,它在活植株中能影響生理進程,但進到土壤中就變成了有機物肥料,絕不會成為毀滅生命的殺手。老同學,你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麥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幹嗎非要和MSD過不去呢?”

常力鴻應聲道:“因為它的自殺特性叫人厭惡!”他恨恨地說;“自殺小麥——這是生物界中的邪門歪道。當然,你說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過我信奉這一點,世界上沒有絕對安全的防範。既然這麼一個邪魔已經出世,總有一天它會以某種方法逃出來興風作浪。”

“不會的……”

“你肯定不會?你是上帝這是老天爺?”常力鴻發火了,“不要說這些過天話!老天爺也不敢把話說得這樣滿。”稍停,他放緩語氣說:“我並不是說這些麥子一定是死於自殺毒素——我巴不得這樣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並不可怕,最多就是種過自殺小麥的麥田嘛。我更怕它們是靠基因方式傳播,那樣,一個小火星就能燒掉半個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樣。”

他為這種前景打了一個寒顫。吉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還是不相信。這種小麥已經在不少國家種過多年,從沒出過什麼意外。不過,聽你的。需要我做些什麼?

“請你立即向MSD公司彙報,派專家來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殺種子無關,那我就要燒香拜佛了。否則……我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他苦澀地說。

“沒問題。”吉明很幹脆地說,“我責無旁貸。別忘了,雖然我拿著美國綠卡,拿著MSD的薪水,到底這兒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護好現場,我馬上到北京去找MSD辦事處。”他笑著加了一句,“不過我還認為這是多慮。不服的話咱們賭一次東道。”

常力鴻沒響應他的笑話,默默同他握手告別。吉明坐上出租,很遠還能看見那個佝僂的半個身體浮現在麥株之上。

電梯快速向銀都大樓二十七層升去。乍從常力鴻那兒回來,吉明覺得一時難以適應兩地的強烈反差。那兒到處是粗糙的麵孔,深陷的皺紋。而這裏,電梯裏的男男女女都一塵不染,衣著光鮮,皮膚細膩。吉明想,這兩個世界之中有些事難以溝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駐京辦事處的黃得維先生是他的頂頭上司。黃很年輕,三十二歲,肚子已經相當發福,穿著吊褲帶的加肥褲子。他向吉明問了辛苦,客套中透著冷漠,吉明在心中先罵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工作八年,成績卓著,卻一直升不到這個二鬼子的位置上。為什麼?這裏有一個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美國人信任新加坡人、台灣人、香港人(雖然他們都是華人)遠甚於大陸中國人。盡管滿肚子腹誹,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輕人麵前,詳細彙報了中原的情況,“不會的,不會的,”黃先生從容地微笑著,細聲細語地列舉了反駁意見——正是吉明對常力鴻說過的那些,吉明耐心地聽完,說:

“對,這些理由是很有力的。但我仍建議公司派專家實地考察一下。萬一那片死麥與自殺種子有關呢?再進一步,萬一自殺特性確實是通過基因方式擴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將是農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會的不會的。”黃先生仍細聲細語地列舉了種種理由。吉明耐心地聽完,賠笑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是否向總部……”

黃先生臉色不悅地說:“好的,我會向公司總部如實反映的。”他站起身來,表示談話結束。

吉明到其它幾間屋子裏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幾句,他在MSD總共幹了八年,五年是在南亞,三年是在中國。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單幫,在這兒並沒有他的辦公桌,與總部的職員們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隻有從韓國來的樸女士同他多交談了一會兒,告訴他,他的妻子打電話到這兒問過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倫飯店,他首先給常力鴻掛了電話,常力鴻說他剛從田裏回來,在那片死麥區之外把麥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寬一百米的隔離環帶。他說原先曾考慮把這個情況先壓幾天,等MSD的回音,但最終還是向上級反映了,因為這個責任太重!北京的專家們馬上就到。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疲憊,帶著焦灼,透著隱隱的恐懼。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說的那種危險畢竟是很渺茫的,死麥與自殺基因有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許諾一定要加緊催促那個“二鬼子”。

隨後他掛通舊金山新家的電話,妻子說話的聲音帶著睡意,看來正在睡午覺,移民到美國後,妻子沒有改掉這個中國的習慣。這也難怪,她的英語不行,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整天在家裏閑得發慌。妻子說,她已經找到兩個會說中國話的華人街鄰,太悶了就開車去聊一會兒。“我在努力學英語,小凱——我一直叫不慣兒子的英文名┳幀—一直在教我。不過我太笨,學得太慢了。”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時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國來蹲軟監,到底是圖個啥喲?”

吉明隻好好言好語地安慰一番,說再過兩個月就會習慣的。“這樣吧,我準備提前回美國休年假,三天就會到家的。好嗎?不要胡思亂想。吻你。”

常力鴻每晚一個電話催促。吉明雖然心急如焚,也不敢過分催促黃先生。他問過兩次,黃先生都說:馬上馬上。到第三天。黃先生才把電話打到天倫飯店,說已經向本部反映過了,公司認為不存在你說的那種可能,不必派人來實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裏懷疑這家夥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過,或者是否反映得太輕描淡寫。他不想再追問下去,作為下級,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禮了。但想起常力鴻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實在不忍心拿這番話去搪塞他。他隻好硬起頭皮,小心翼翼地說:

“黃先生,正好我該回美國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總部當麵反映一次。我知道這是多餘的小心,但……”

黃先生很客氣地說:“請便。當然,多出的路費由你自己負擔。”“啪”掛了電話。吉明對著聽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罵:

“×你媽個二鬼子,狗仗人勢的東西!”

拿久已不用的國罵發泄一番,吉明心裏才多少暢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力鴻最後通報了情況,便坐上去美國的班機。到美國後,他沒有先回舊金山,而是直奔MSD公司所在地Z市。不過,由於心緒不寧,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他隻好先找一個中國人開的小旅店住下。這家旅店實際是一套民居,老板娘把多餘的二樓房屋出租,屋內還有廚房和全套的廚具。住宿費很便宜,每天二十五美元,還包括早晚兩頓的免費飯菜——當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類極簡單的中國飯菜。老板娘是大陸來的,辦了這家號稱“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專門招攬剛到美國、經濟比較窘迫的中國人。這兩年,吉明的錢包已經略為鼓脹了一點兒,不過他仍然不改往日的節儉習慣。

飯後無事,吉明便出去閑逛,這兒教堂林立,常常隔一個街區就露出一個教堂的尖頂。才到美國時,吉明曾為此驚奇過。他想,被這麼多教堂所淨化了的美國先人,怎麼可能建立起曆史上最醜惡的黑奴時代?話說回來,也可能正是由於教堂的淨化,美國人才終於和這些罪惡告別?

他忽然止住腳步。他聽到教堂裏正在高唱“哈利路亞”。這是聖誕頌歌《彌賽亞》的第二部分《受難與得勝》的結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氣勢磅礴的樂聲灌進他的心靈……

他的回憶又回到起點。上帝向他走來,苦核桃似的中國老農的臉龐,上麵刻著真誠的驚愕和痛楚……

第二天,萊斯·馬丁再次來到MSD大樓。大樓門口被炸壞的門廊已經修複,崩飛的大理石用生物膠仔細地粘好,精心填補打磨,幾乎沒留下什麼痕跡。不過馬丁還是站在門口憑吊了一番。就在昨天,一輛汽車還在這兒凶猛地燃燒呢。

秘書是位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她禮貌地說,戴斯先生正在恭候,但他這些天很忙,談話請不要超過十分鍾時間。馬丁笑著說,請放心,十分鍾足夠了。

戴斯的辦公室很氣派,麵積很大,正麵是一排巨大的落地長窗,Z市風光盡收眼底。戴斯先生埋首於一張巨大的楠木辦公桌,手不停筆地寫著,一邊說:“請坐,我馬上就完。”

戴斯實在不願在這個時刻見這位伶牙俐齒的記者,肯定這是一次困難的談話,但他無法拒絕。這家夥為了一條轟動的新聞,連自己母親的奸情都敢披露,他不是那麼容易打發的。在戴斯埋首寫字時,馬丁則怡然坐在對麵的轉椅上,略帶譏諷地看著戴斯在忙碌——他完全明白這隻是一種做派。當戴斯終於停筆時,馬丁笑嘻嘻地說:

“我已經等了三分鍾,請問這三分鍾可以從會客的十分鍾限製中扣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