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道(1 / 3)

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王晉康

萊斯·馬丁於上午9點接到《紐約時報》駐Z市記者站的電話,說一個中國人揚言要炸毀MSD公司,讓他盡快趕到現場。馬丁的記者神經立即興奮起來,這肯定是一條極為轟動的消息!此時,馬丁離MSD公司總部隻有十分鍾的路程,他風馳電掣般趕到。數不清的警車嚴密包圍著現場,警燈閃爍著,警員們伏在車後,用手槍瞄準公司大門。還有十幾名狙擊手,手持FN30式狙擊步槍,無指手套裏的食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一個身著淺色風衣的高個子男人顯然是現場指揮,正對著無線電報話器急促地說著什麼,馬丁認出他是市警察局的一級警督泰勒先生。

早到的記者在緊張地抓拍鏡頭,左邊不遠處,站著一位女主持人。馬丁認出她是CNN的斯考利女士,正對著攝影機做現場報道。她音節急促地說:

“……已確定這名恐怖分子是中國人,名叫吉明,今年四十六歲,持美國綠卡。妻子和兒子於今年剛剛在聖弗郎西斯辦了長期居留手續。吉明前天才從中國返回,直接到了本市。二十分鍾前他打電話給MSD公司,聲稱他將炸毀公司大樓,作案動機不詳。請看——”攝影鏡頭在她的示意下搖向公司大門口的一輛汽車,“這就是恐怖分子的汽車炸彈,汽車兩側都用紅漆噴有標語,左側是中文。”她結結巴巴地用漢語念出“替天行道,火燒MSD”九個音節,又用英文解釋道:“漢語中的‘天’大致相當於英文中的上帝,或大自然,或二者的結合,漢語中的‘道’指自然規律,或符合天意的做法。這副標語不倫不類,因此不排除恐怖分子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馬丁同斯考利遠遠打了個招呼,努力擠到現場指揮泰勒的旁邊。眼前是MSD公司新建的雙塔形大樓,極為富麗堂皇。雙塔間有螺旋盤繞,這是模擬DNA雙螺旋線的結構。MSD是世界最知名的生物技術公司之一,也是本市財政的支柱。這會兒以公司大門為中心,警員撒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據恐慌分子聲稱,他的汽車炸彈足以毀掉整個大樓,所以警員不敢過分靠近。馬丁把數字相機的望遠鏡頭對準那輛車,調好焦距。從取景框中分辨出,這是一輛半舊的老式福特,銀灰色的車體上用鮮紅的漆噴著一行潦草的中國字,馬丁隻能認出最後的MSD三個英文字母。那個恐怖分子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黑頭發。他站在距汽車二十米外,左手持遙控器,右手持擴音器大聲催促:

“快點出來,再過五分鍾我就要起爆啦!”

他是用英文說的,但不是美式英語,而是很標準的牛津式英語。MSD公司的職員正如蟻群般整齊而迅速地從側門撤出來,出了側門,立即撒腿跑到安全線以外。也有幾個人是從正門撤出,這幾位正好都是女士,她們膽怯地斜視著盤踞在門口的汽車和恐怖分子,側著身子一路小跑,穿著透明絲襪的小腿急速擺動著。那位叫吉明的恐怖分子倒頗有紳士風度,這會兒特意把遙控器藏到身後,向女士們點頭致意。不過女士們並未受到安撫,當她們匆匆跑到安全線以外時,個個氣喘籲籲,臉色蒼白。

一位警員用話筒喊話,請吉明先生提出條件,一切都可以商量,但吉明根本不加理睬。五十歲的馬丁已經是采訪老手了,他知道警員的喊話隻是拖延時間。這邊,狙擊手的槍口早就對準了目標,但因為恐怖分子已事先警告過他的炸彈是“鬆手即炸”,所以警員們不敢開槍。泰勒警督目光陰沉地盯著場內,顯然在等著什麼。忽然他舉起話機急促地問:

“盾牌已經趕到?好,快開進來!”

人群閃開一條路,一輛警車緩緩通過,徑直向吉明開去,泰勒顯然鬆了一口氣,馬丁也把懸著的心放到肚裏。他知道,這種“盾牌97”是前年配給各市警局的高科技裝置,它可以使方圓八十米的無線電信號失靈,使任何爆炸裝置無法起爆。大門內的吉明發現了來車,立即高舉起遙控器威脅道:

“立即停下,否則我馬上起爆!”

那輛車似乎因慣性又往前衝了幾米,刷地刹住——此時它早已在八十米的作用之內了。一位女警員從車內跳下,高舉雙手喊道:“不要衝動,我是來談判的!”

吉明狐疑地盯著她,嚴令她停在原地。不過除此之外,他並未采取進一步的應急措施。馬丁鄙夷地想,這名恐怖分子肯定是個“雛兒”,他顯然不知道有關“盾牌97”的情況。這時,泰勒警督回頭低聲命令:

“開槍,打左臂!”

一名黑人狙擊手嚼著口香糖,用戴著無指手套的左手比畫了OK,然後他稍稍瞄準,自信地扣下扳機。“啪”!一聲微弱的槍響,吉明一個趔趄,扔掉了遙控器,右手捂住左臂。左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低垂著,雖然相距這麼遠,馬丁也看到了他慘白的麵容。

周圍的人都看到了這個突然變化。當失去控製的遙控器在地上蹦跳時,多數人都恐懼地閉緊眼睛——但並沒有隨之而來的巨響,大樓仍安然無恙,幾乎在槍響的同時,十幾名訓練有素的警員一躍而起,從幾個方向朝吉明撲去。吉明隻愣了有半秒鍾,發狂地尖叫一聲,向自己的汽車奔去。泰勒簡短地:“射他的腿!”

又一聲槍響,吉明重重地摔在地上,不過他並不是被槍彈擊倒的。由於左臂已斷,他的奔跑失去平衡,所以一起步就栽到地上——正好躲過那顆必中的子彈,隨之他以46歲不可能有的敏捷從地上彈起,搶先趕到汽車旁邊。這時逼近的警員已經擋住了狙擊手的視線,使他無法開槍了。吉明用右手猛然拉開車門,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一隻打火機,打著,向這邊轉過身。幾十架相機和攝像機拍下了這個瞬間,拍下了那副被狂躁、絕望、憤怒、淒慘所扭歪了的麵龐,拍下了打火機騰騰跳躍的火苗。泰勒沒有料到這個突變,短促地低呼一聲。

正要向吉明撲去的警員都愣住了,他們奇怪吉明為什麼要使用打火機,莫非遙控起爆的炸彈還裝有導火索不成?但他們離汽車還有三四步遠,無論如何來不及製止了。吉明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從牙縫裏淒厲地罵了一聲。他說的是漢語,在場的人都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後來,一位來自台灣的同事為馬丁譯出了攝像機錄下的這句話,那是中國男人慣用的咒罵:

“我×你媽!老子豁上啦!”

吉明把打火機丟到車內,隨之撲倒在地——看來他本來沒打算作自殺式的攻擊。車內紅光一閃,隨即躥出凶猛的火舌。警員們迅速撲倒,向後滾去,數秒鍾後一聲巨響,汽車的殘片拋向空中。不過這並不是炸藥,而是汽油的爆炸,爆炸的威力不算大,十米之外的公司大門隻有輕微的損傷。

濃煙中,人們看見了吉明的身軀,帶著火苗,在煙霧和火焰中奔跑著,輾轉著,撲倒,再爬起來,再撲倒。這個特寫鏡頭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而實際上隻有短短的幾十秒鍾。外圍的消防隊員急忙趕緊到,把水流打到他身上,熄滅了火焰。四個警察衝過去,把他濕漉漉地按到擔架上,銬上手銬,迅速送往醫院搶救。

粉狀滅火劑很快撲滅了汽車火焰,圍觀者中幾乎要爆炸的緊張氣氛也隨之鬆弛下來;原來並沒有什麼汽車炸彈!公司員工們虛驚一場,互相擁抱著,開著玩笑,陸續返回大樓。泰勒警督在接受記者采訪,他輕鬆地說,警方事前已斷定這不是汽車炸彈,所以今天的行動隻能算是一場有驚無險的演習。馬丁想起他剛才的失聲驚叫,不禁綻出一絲譏笑。

他在公司員工群中發現了公司副總經理丹尼·戴斯。戴斯是MSD公司負責媒體宣傳的,所以這副麵孔在Z市人人皆知。剛才,在緊張的逃難時,他隻是蟻群中的一分子,但現在緊張情緒退潮,他卓爾不群的氣勢就立即顯露出來。戴斯年近六十,滿頭銀發一絲不亂,穿著裁剪合體的暗格西服。馬丁同他相當熟稔,擠過去打了招呼:

“嗨,你好,丹尼。”

“你好,萊斯。”

馬丁把話筒舉到他麵前,笑著說:“很高興這隻是一場虛驚。關於那名恐怖分子,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戴斯略為沉吟後說:“你已經知道他的姓名和國籍,他曾是MSD駐中國辦事處的臨時雇員……”

馬丁打斷他:“臨時雇員?我知道他已經辦了綠卡。”

戴斯不大情願地承認:“嗯,是長期的臨時雇員,在本公司工作了七八年。後來他同公司駐中國辦事處的主管發生了矛盾,來總部申訴,我們了解了事實情況後沒有支持他。於是他遷怒於公司總部,采取了這種自絕於社會的過激行為。剛才我們都看到他在火焰中的痛苦掙紮,這個場麵很令人同情——對吧?但坦率地說他這是自作自受。他本想扮演殉道者的,最終卻扮演了這麼一個小醜。46歲,再改行做恐怖分子,太老了吧。”他刻薄地說:“對不起,我不得不離開了,我有一些緊迫的公務。”

他同馬丁告別,匆匆走進公司大門。馬丁盯著他的背影冷冷一笑。不,馬丁可不是一個雛兒,他料定這件事的內幕不會如此簡單。剛才那位中國人的表情馬丁看得很清楚,絕望、淒慘、狂躁,絕不像一個職業恐怖分子。戴斯是個老狐狸,在公共場合的發言一向滴水不漏。但今天可能是驚魂未定,他的話中多少露出那麼一點馬腳。他說吉明“本想扮演殉道者”,這句話就非常耐人尋味。按這句話推測,那個中國人肯定認為自己的行動是正義的,殉道者嘛。那麼,他對公司采取如此暴烈的行動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馬丁在新聞界闖蕩了三十年,素以嗅覺靈敏、行文刻薄著稱。在Z市的上層社會中,他是一個不討人喜歡、又沒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現在,鯊魚(這是他的綽號)又聞見血腥味啦,他決心窮追到底,絕不鬆口,即使案子牽涉到他的親爹也不罷休。

僅僅一個小時後,他就打聽到:吉明的恐怖行動和MSD公司的“自殺種子”有關。聽說吉明在行動前曾給地方報社《民眾之聲》發過一份傳真,但他的聲明在某個環節被無聲無息地吞掉了。

自殺種子——這本身就是一個帶著陰謀氣息的字眼兒。馬丁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會錯。

聖方濟教會醫院拒絕采訪,說病人病情嚴重,燒傷麵積達89%,其中三度燒傷37%,短時間內脫離不了危險期。馬丁相信醫院說的是實情,不過他還是打通了關節,當天晚上來到病房內。病人躺在無菌帷幕中,渾身纏滿抗菌紗布。帷幕外有一個黑發中年婦人和一個黑發少年,顯然也是剛剛趕到,正在聽主治醫生介紹病情。那位母親不大通英語,少年邊聽邊為母親翻譯。婦人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橫禍擊蒙了,麵色悲苦,神態茫然。少年則用一道冷漠之牆把自己緊緊包住,看來,他既為父親羞愧,又艱難地維持著自尊。

馬丁在上個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去過中國,最長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對中國的了解絕不是遠景式的、浮淺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說,他“親耳聽見了這個巨大的社會機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運轉時,所發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聲”。即使在70年代那個貧困的、到處充斥“藍螞蟻”的中國,他對這個國家也懷著畏懼。想想吧,一個超過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沒有宗教信仰,僅靠民族人文思想維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侖說過,當中國從沉睡中醒來時,一定會令世界顫抖——現在它確實醒了,連嗬欠都打過啦。

帷幕中,醫生正在從病人未燒傷的大腿內側取皮,隨後將用這些皮膚細胞培育人造皮膚,為病人植皮。馬丁向吉明妻子和兒子走去,他知道這會兒不是采訪的好時機,不過他仍然遞過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過名片,沒有說話。吉的兒子滿懷戒備地盯著馬丁,搶先回絕道:

“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你別來打攪我媽媽!”

馬丁笑笑,準備施展他的魅力攻勢,這時帷幕中傳來兩聲短促的低呼。母子兩人同時轉過頭,病人是用漢語說的,聲音很清晰:

“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個被纏得隻留下七竅的腦袋上,一雙眼睛緩緩睜開了,散視的目光逐漸收攏,定焦在遠處。吉明沒有看見妻兒,沒有聽見妻兒的喊聲,也沒有看見在病床前忙碌的醫護。他的嘴唇翕動著,喃喃地重複著四個音節。這次,吉妻和兒子都沒有聽懂,但身旁不懂漢語的醫生卻聽懂了。他是在說: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長著翅膀的小天使們在潔白的雲朵中圍著吉明飛翔,歡快地唱著這支歌。吉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裏,唱詩班的少男少女們圓張著嘴巴,極虔誠極投入地唱這首最著名的聖誕頌歌《彌塞亞》:

“哈利路亞!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國,他要做王,直到永永遠遠。哈利路亞!”

教堂的信徒全都肅立傾聽。據說1743年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在聽到這首歌時感動得起立聆聽,此後聽眾起立就成了慣例。吉明被這兒的氣氛感動了。這次他從中國回來,專程到MSD公司總部反映有關自殺種子的情況。但今天是星期天,閑暇無事,無意中逛到了教堂裏。唱詩班的少年們滿臉洋溢著聖潔的光環,不少聽眾眼中噙著淚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這種特殊氛圍中聆聽這首曲子,聆聽它雄渾的旋律、優美的和聲和磅礴的氣勢。他知道這首合唱曲是德國作曲家韓德爾傾全部心血完成的傑作,甚至韓德爾本人在指揮演奏時也因過分激動而與世長辭。隻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體會到那種令韓德爾死亡的宗教氛圍。

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淨化了,胸中鼓蕩著聖潔的激情——但這點激情隻維持到出教堂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風景後,便從剛才的宗教情緒中醒過來。他自嘲地問自己:吉明,你能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嗎?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給出答複:扯淡。

他在無神論的中國度過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許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鏽蝕了,惟獨無神論信仰堅如磐石。因為,和其它流行過的政治囈語不同,無神論對宗教的批判是極犀利、極公正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堅實。此後他就把教堂中萌發的那點感悟拋在腦後,但他未想到這一幕竟然已經深深烙入他的腦海,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現了。這幅畫在他麵前晃動,唱詩班的少年又變成了帶翅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國的門口迎接他。上帝須發蓬亂,瘦骨嶙峋,穿著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著上帝,我從未信奉過你,這會兒你來幹什麼?

他忽然發現上帝並不是高鼻深目的猶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恕…他的白發中摻有黑絲,皮膚是黃土的顏色,粗糙得像老樹的樹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僂著,麵龐皺紋縱橫,像一枚風幹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見過的那位中原地區的老農嘛,那個頑石一樣固執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響遏行雲的讚歌聲中,上帝並不快活。他臉上寫著驚愕和痛楚,手裏捧著一把枯幹的麥穗。

枯幹的麥穗!吉明的心髒猛然被震撼,向無限深處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縣的種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常力鴻。一般來說,中國大陸的農業機關都是比較窮酸的,這個縣的種子站尤甚,這天正好趕上下雨,院內又在施工,亂得像一個大豬圈。吉明小心地繞過水坑,仍免不了在鋥亮的皮鞋上濺上泥點。常力鴻的辦公室在二樓,相當簡樸,靠牆立著兩個油漆脫落的文件櫃,櫃頂放著一排高高低低的廣口瓶,盛著小麥、玉米等種子。常立鴻正佝僂著腰,與兩位姑娘一起裝訂文件。他抬頭看看客人,盡管吉明已在電話上聯係過,他還是愣了片刻才認出老同學。他趕忙站起來,同客人緊緊握手。不過,沒有原先想象的摟抱、捶打這些親熱動作,衣著的懸殊已經在兩人之間劃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兩個姑娘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確實,他們之間反差太強烈了;一個西裝革履,發型精致,膚色保養得相當不錯,肚子也開始發福了;另一個黑瘦枯幹,皮鞋上落滿了灰塵,鬢邊已經蒼白,麵龐上飽經風霜。姑娘們嘰喳著退出去,屋裏兩個人互相看看,不禁會心地笑了。午飯是在“老常哥”家裏吃的,屋內家具比較簡單,帶著城鄉結合的味道。常妻是農村婦女,手腳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幾個菜,又掂來一瓶賒店大曲。兩杯酒下肚後,兩人又回到了大學歲月。吉明不住口地感謝“老常哥”,說自己能從大學畢業全是老常哥的功勞!常立鴻含笑靜聽,偶爾也插上一兩句話。他想,吉明說的是實情。在農大四年,這家夥幾乎沒有正正經經上過幾節課,所有時間都是用來學英語,一方麵是練口語,一方麵是打探出國門路,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學校裏學習風氣很濃,尤其是農大,道德觀上更守舊一些。同學們包括常力鴻都不怎麼抬舉吉明,嫌他的骨頭太輕,嫌他在人生策劃上過於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國!不過常力鴻仍然很大度地幫助吉明,讓他抄筆記,抄試卷,幫他好歹拿到畢業證。

那時吉明的能力畢竟有限,到底沒辦成出國留學。不過,憑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畢業兩年後他就開始給外國公司當雇員,跳了幾次槽,拿著幾十倍於常力鴻的工資。也許吉明的路是走對了,也許這種精於計算的人恰恰是時代的弄潮兒?……聽著兩人聊天,外貌木訥實則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

“老常哥對你這樣好,這些年也沒見你來過一封信?”

吉明的臉刷地紅了,這事他確實做得不地道。常力鴻忙為他掩飾:“吉明也忙啊,再說這不是已經來了嗎?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兩杯,才歎口氣說:“嫂子罵得對,應該罵。不過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呀。每天賠盡笑臉,把幾個新加坡的二鬼子當爺敬——MSD駐京辦事處的上層都是美國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綠卡辦妥,明年打算把老婆兒子在美國安頓好。”

“綠卡?聽說你已入美國籍了嘛。”

吉明半是開玩笑半是解氣地說:“這輩子不打算當美國人了,就當美國人的爹吧。”他解釋道,這是美國新華人中流行的笑謔,因為他們大都保留著綠卡,但兒女一般要入美國籍的。“美國米貴,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綠卡很有好處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國我都大包小包地拎著中國的常用藥。”

飯後,常妻收拾起碗筷,兩人開始談正事。常力鴻委婉地說:“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你是想推銷MSD的小麥良種。不過你知道,小麥種子的地域性較強,國內隻是在解放前後引進過美國、澳大利亞和意大利的麥種,也隻有意大利的阿勃、阿夫等比較適合中原地域。現在我們一般不進口麥種,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種,像豫麥18、豫麥35等……”

吉明打斷他的話:“這些我都知道,不知道這些,我還能做種子生意?不過我這次推薦的麥種確實不同尋常。它的綽號叫‘魔王麥’,因為它幾乎集中了所有小麥的優點;地域適應性廣,耐肥耐旱,落黃好,抗倒伏,抗青幹,在抗病方麵幾乎是全能的,抗條鏽,抗葉鏽,抗稈鏽,抗白粉,僅發現矮化病毒對它有一定威脅……你甭笑。”他認真地說,“你以為我是在賣狗皮膏藥?老兄,你不能拿老眼光看新事物,這些年的科技發展太可怕了,簡直就是神話。我知道畢業後你很努力,還獨立育出了一個新品種,推廣了幾千畝,現在已經被淘汰了。對不對?”這幾句話戳到常力鴻的痛處,他麵色不悅地點點頭。“老兄,這不怪你笨,條件有限嘛。你能采用的仍是老辦法;雜交,選育,一代又一代,跟著老天爺的節拍走,最多再加上南北加代繁殖。但MSD公司早在三十年前就開始利用基因工程。你想要一百種小麥的優良性狀?找出各自的表達基因,再拚接過來就是了。為育出‘魔王’品係,MSD總共花了近二十億美元,你能和他們比嗎?”

常力鴻有點被他說動了。吉明道:“你放心吧,我雖然已經成了見錢眼開的商人,好歹是中國人,好歹是你的老朋友,不會騙到老常哥頭上的。這樣吧,我先免費提供一百畝的麥種供你們進行檢疫試種。明年,我相信你會自己找我買種子,把‘魔王麥’擴大到一百萬畝。”

條件這樣優惠,常力鴻立即同意了。兩人又商量了引進種質資源的例行程序,包括向中國國家種子資源管理處登記並提供樣品種子等。正如吉明所料,在商談中,常力鴻對“魔王麥”屬於“轉基因作物”這一點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甚至壓根沒提農業部頒發的《農業生物基因工程安全管理實施辦法》。在歐洲,這可是個十分敏感的話題。轉基因產品在歐洲已經被禁止上市,連試驗種植也被受限製,各綠黨和環保組織時刻拿眼睛盯著。正因為如此,MSD公司才把銷售重點轉向第三世界。

既然常力鴻沒有提到這一點,吉明當然不會主動提及。不過吉明並不為此內疚。歐洲對轉基因產品的反對,多半是基於“倫理性”或“哲理性”的,並不是說他們已經發現了轉基因產品對人身的危害,吉明一向認為,這種玄而又玄的討論是富人才配享有的奢侈。對於中國人,天字第一號的問題是什麼?是吃飽肚子!何況轉基因產品在美國已經大行其道了,美國的食物安全法規也是極其嚴格的。

兩人簽協議時,吉明讓加上一條:用戶不允許使用上年收獲的麥子做種,也就是說,每年的麥種必需向MSD公司購買,常力鴻沉吟良久,為難地說:

“老同學,我不願對你打馬虎眼。這個條件當然應該答應,否則MSD公司怎麼收回投資?可是你知道,中國的農民們是不大管什麼知識產權的,你能擋住他用自己田裏收的麥子做種?誰也控製不住!”

吉明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你的坦率。我在協議中寫上這一條,隻是作為備忘,表示雙方都認可這條規則。至於對農民的控製方┓ā…狹SD會有辦法的。”

常力鴻哂笑著看看老同學,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MSD公司會有辦法?他們能在每粒“未收獲”的麥粒上預先埋一個生死開關?不過,既然吉明這樣說,常力鴻當然不會再認真考究。

第二天吉明在紫荊花飯店的雅間裏回請了一頓。飯後吉明掏出一個信封:“老常哥,我已經混上了MSD公司的區域經理,可以根據銷售額提成,手頭寬裕多了。這一千美元是兄弟的一點小意思,全當是大學四年你應得的‘保姆費’吧。收下收下,你要拒絕,我就太沒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