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非小小說十則(三)(1 / 2)

窮人

白天睡覺,傍晚出門,天亮以前回家,其實這種日子挺累的。我認為,比相反的未必更累,但和相反的起碼一樣累。區別在於,身體比較虧,不愛吃飯,麵黃肌瘦。當然,回來這麼遲,小區大門一帶的小吃攤點都收了,想吃點熱的也不容易。我的意思還可以解釋為:一,我很窮,隻能吃地攤;二,我很懶惰,不會做飯。

有天例外,我發現03棟一樓某戶人家門前燈亮著,比較暗,但依稀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包水餃。她家門前還有些自己栽的樹,光影瑣碎而混亂。她家本來就背對道路,所以一般人不太可能發現,我發現是因為心血來潮想吃點水餃。

爐具、篩子、一次性筷子、粗糙的抽紙和小醋碟什麼的,她的工具倒是齊全,看樣子幹這個也不是一時了。她看見我露出很高興的神色,臉上笑容堆積,有一把與年齡吻合的皺紋,不多不少,估計三十多歲。說實話,她在深更半夜笑得這麼燦爛,有點反動。我理解為她的生意太少,跡象表明,我很可能是她今晚第一筆生意。

我說,下二兩吧。她點了點頭,說,嗯,知道知道。我覺得有點奇怪。她知道什麼?她知道我因為喝酒,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吃過一頓飯了嗎?她知道我小時候被王村趙家的狗啃過一口至今還沒打狂犬疫苗嗎?——知道?得了吧你,她什麼也不知道!

水餃下鍋需要等段時間,另外深更半夜的,作為女人,她雖然麵容憔悴,皺紋盛開,但絕對和老沒關係,更主要的是她長得不難看。我得問問,我說,噯,大嫂,你說“知道”是個什麼意思?她盯著鋼筋鍋縫隙裏不斷冒出的熱氣,並未抬頭,也未回答,似乎沒聽見。其實聽見了,因為她在偷偷地笑。這種笑把她年齡又縮小了點。不是嗎?她挺可愛的。如你所知,一個年輕女人的類似笑容會輕而易舉地轉移人們的注意力,所以我不急於得到答案。直到把水餃撈上來端在我麵前後,她才坐在我對麵開始和我說話。當然,她可能和我一樣,對於剛才那個問題已經遺忘。她隻是像很關心地問,你今晚沒喝酒吧?

前麵說過了,我是經常喝酒,有時爛醉如泥,有時醜態百出。這她怎麼又知道呢,我更奇怪了。但是,好奇心突然變得無足輕重,她提到酒使我想起不久前在一張酒桌上對一位好朋友的女朋友大獻殷勤進而動手動腳的醜事。如果不是酒精,我做不出這種醜事,我憎恨它,同時我又感謝它,它作為借口很好地保護了我、維係了友情。但我自己明白,羞愧將是長久的。現在,這個羞愧就像蔬菜一樣被鮮活移植到了眼前,似乎這個賣水餃的年輕女人就是他們,我的朋友以及他的女朋友。他們端坐在我的麵前,用法官那樣的眼神冷峻地審視著我,而如果我一旦張口自我辯護,就會被躲藏在黑暗中的刑警直接攙離現場、投進大牢。所以,我隻好點頭,趕緊吃,狼吞虎咽,這看起來又仿佛我剛從那個大牢裏釋放出來,而那是傳說中的餓牢,多年以來,他們對我的懲罰就是不給一點食物。

在我快要吃完的時候,她又說話了,她說,酒不是好東西,不喝好,對身體壞,還會出事。我繼續嗯嗯。這女人,自從我來到,她的神情和話語都有十足的疑點,對這些現象的最好解釋沒有別的,我想隻能理解為她是一個奇怪而可怕的女人。想到這裏,我決定以後再也不來吃了。當我終於把最後一枚水餃塞進嘴裏就迅速地站起身,口齒不清地問多少錢?她說還是那個價。還那個價是什麼價?我想起以前吃水餃的價格了,她的意思大概是說水餃的價格都是一致的,不僅和別的人一致,也和以前的價格一致。確實如此,數年以來,物價穩定,人民安居樂業。於是我把相應的錢給了她就走了。

是的,沒走多遠我又折回了。因為我麵臨著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如果不把這個女人那些古裏古怪的話給弄明白,我會睡不著覺,就是睡著,也睡不踏實。看到我又回來了,這個年輕女人大吃一驚,她更吃驚的是為我多次在她這兒吃水餃而不自知感到不可思議。我聽完她的話,簡直嚇了一跳,我為自己如她所說吃過多次而毫無記憶感到恐怖。但我的臉在暗處,她看不到。她居然很快就擺脫吃驚笑了起來,因為我的失憶再次證明了她“酒不是好東西”的論斷。她甚至發出了笑聲,因為深夜的空曠,笑聲清脆得可怕。繼而,她饒有興味地幫我回憶了自己前幾次吃水餃時的胡言亂語。其中有個熟人的名字,提到那位熟人,在我看來,許多年音信杳無,有如死了一般。現在被這個賣水餃的年輕女人提及,我真是感到驚恐萬狀、無地自容。不知道她還會抖落出我哪些破事,我幾乎像後麵有鬼在追一樣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