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非小小說十則(六)(2 / 2)

沒有坐的,我們隻好看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如注的暴雨從天空傾泄而下,激濺在屋頂上,屋頂籠罩在一層水霧之中。然後雨水順著瓦楞不懈地流淌,在屋簷和地麵之間製造了一麵絕對垂直的水簾,水線與水線之間保持著平行關係。這些來自房頂的雨水和直接落在地麵上的彙聚,使地麵一片金黃,相當鮮豔。它們向低處急速流淌,消失在屋後那片低矮的雞冠花叢裏。我總認為雞冠花是一種非常憂鬱的花,它沒有花朵那種司空見慣的輕盈和香氣,卻有著沉重的肉身。不是嗎,也不知道它怎麼回事,肉乎乎的,以至於都不像植物。它們的顏色也不好看,紅,卻不是鮮紅火紅粉紅和其他什麼紅,而是紫紅,甚至就是紫色。像在暴雨中淋濕的人那凍得發紫的嘴唇。張德貴的爸爸就有這樣兩片嘴唇,那麼厚那麼紫的嘴唇在我們所見過的人裏麵是沒有第二個的。

很難想象這樣的嘴唇能摁在什麼樣的女人身上。也就是說,關於張德貴的媽媽,隻是個概念,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也許在張德貴出生前五十年,她就走了,比張德貴的爺爺走得還早。據我所知,她走的那天晚上,天十分黑,但有月光,有月光也很黑,也就是說,與其說她是趁著當晚的月光走的,不如說她是趁著黑走的。在那個黑暗的夜晚,張德貴家還點著一盞燈,就放在桌子中央,它將黝黑的桌麵照出了亮光,但卻照不到它的底座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張德貴說,他的媽媽之所以點著那盞燈是考慮到她的兒子將來怕黑。確實如此,張德貴很怕黑。此外,她還想通過點亮這盞燈,好讓張德貴的爸爸夜裏醒來時,可以直接發現她走了,免得他糊裏糊塗像平時那樣夜裏起來撒尿連眼睛都不睜開一下。

他總是機械地爬起、走向糞桶、返回床鋪,一係列過程由於熟練,根本不用擔心會碰著什麼撞著什麼。事實上他夜裏起床撒尿不僅不睜開眼睛,而且也沒有醒。對張德貴的爸爸而言,起床撒尿根本不會中斷睡眠,反而隻是睡眠的一個配件,是睡眠的一部分。正因此,張德貴的媽媽點亮燈完全是多此一舉,或者完全是為自己走掉製造一個神秘氣氛。張德貴的爸爸是通過第二天早晨的光線發現她不複存在的。他總是起得很早,總是能聽到雞叫,他扛著鋤頭經過那些隻聞其聲不見其影的雞叫,趁著早涼要到地裏刨出一塊來,然後等太陽升起來再回家吃老婆燒的早飯。隔著老遠,他就可以看到晨光之下自家煙囪裏那柱嫋嫋炊煙。那一天他沒發現炊煙,而是推開門後發現桌上那盞燈已耗盡了油滅了,枯萎的燈芯上方繚繞著可疑的青煙。這個嘴唇又紫又厚的糟糕男人,老婆注定是要走的,不遵從命是不行的。可他居然像個孩子那樣嚎啕大哭。

我說,張德貴,雨如果停了,我們去哪兒?

他說,你說呢。

我說,我看到他們就想死,不想回家。

他說,那我聽你的。

說來奇怪,當我們進行這番討論的時候,雨就突然停了。我已說過,我們根本不知道雨會停,而且這麼突然,一如之前不知道雨會突然下起來一樣。

於是我們像事先約定好的那樣同時脫掉了鞋子,拎在手裏,趟著村道的爛泥向村口走去。一向板實的村道徹底被雨水澆透了,讓我們的腿腳深陷其中。爛泥像泥鰍一樣從我們的腳趾間不斷地逃了出來。為了免於滑倒,我們互相攙扶。我看見有一個大媽站在門前看著我倆,她與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後來,她渺小得就像一個誘人的獵物——如果有一把槍就好了。

我們終於來到了村外的田地裏。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是玉米地全被收割了,而且被拖拉機耕犁過了,泥土以大塊大塊的卷曲的形狀裸露在我們麵前。但我們並不甘心,懷著僥幸心理走了過去,希望在其中還能找到狗屎瓜。我們不願意失望,但我們不得不失望,一個狗屎瓜的影子都沒有。隻有螳螂、螞蚱和年幼的癩蛤蟆在泥土間跳躍。無數條蚯蚓在泥土上方蠕動。偶爾一隻老鼠探出頭來,轉眼就不知去向。

怎麼辦?張德貴問我。

在他提問之前,我本來想說我們回家吧。但既然他問了我,我就作出了相反的決定。

我們繼續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