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非小小說十則(六)(1 / 2)

簡直毫無征兆,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們躲到了屋簷下。張德貴把腦袋伸出去,瞧了瞧天空,然後問我,為什麼會下大雨?我把目光從天空移到他碩大的腦袋上,看到了他頭發上的雨水,然後又看到他的臉上有雨水。後者跟淚水沒什麼區別,這使張德貴看起來相當悲傷。他就像在哀求我告訴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多麼可惜,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這個艱難的問題。之前我隻是希望能追隨他的目光看到一些我所沒看見過的東西,結果沒有。下這麼大的雨,天上連隻鳥也沒有,他的頭上也沒有鳥窩。我是說,他的頭上如果有一頂帽子我可能就不這麼說了。我到底要說什麼呢?我說,張德貴,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下雨。

是這樣——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多,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下雨,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突然雨就停了。但這並不帶代表我們知道的東西就很少。我們知道玉米地裏長了許多狗屎瓜。這是一種很小的瓜,形狀和花紋與西瓜無異。區別在於,它隻有拇指大小,而且熟透了之後很柔軟,很香。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們這種瓜叫什麼名字,於是我們給它起了名字,狗屎瓜。我們決定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就在昨天,我們帶著許多狗屎瓜到學校,我們問胖子,你知道這叫什麼嗎?說著我們就取出一個讓胖子聞了聞。胖子被香氣所陶醉,但並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搖頭晃腦地盯著我們的狗屎瓜看。之所以搖頭晃腦,是因為張德貴不停地搖晃舉著狗屎瓜的手臂。

這是什麼?胖子請求我們告訴他狗屎瓜是什麼。我們不會告訴他的,所以我們就笑了。我們被胖子的無知弄得相當開心。我們因為有許多胖子這樣的無知者而感到慶幸。他們混沌未開,蒙昧可憐,而且永遠沒有擺脫的機會。他們甚至還請教了無所不知的老師,老師也對著狗屎瓜搖頭不語。

這場大雨確實是我們始料未及的。電視上播送天氣預報的那個女的沒有提及,這讓我們對她的好感大打折扣。多年以來,張德貴對她的乳房嘖嘖讚歎,認為它們並不適合於哺乳,因為那樣的話,嬰兒會窒息而死。也不適合張德貴用手去抓,因為他的手抓不住,他認為就像自己無法單隻手抓住籃球一樣。也許我們活在這個世上的原因就是長大,起碼等待手越長越大,當它有了足夠的長度和寬度,我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籃球了,順便抓住那個女的的乳房,像揪衣領那樣揪住她的乳房,我們要鼻尖頂這鼻尖責問她:你,是不是想把嬰兒都憋死,嗯?如果她膽敢不承認,說不是,那麼我們就不放過她。如果她承認,說是,那麼我們就為嬰兒報仇雪恨。

回到這場大雨。在到來之前,我們也沒有看見燕子低飛、螞蟻搬家;鹹肉沒有滴鹵,張德貴的奶奶也沒嚷著刀疤疼。張德貴的奶奶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人,她說的話除了張德貴的爺爺就沒人聽懂。不過在張德貴出生前三十年,張德貴的爺爺就被一場洪水衝走了。有的人說他被下遊的一棵倒在水裏的大樹的樹枝給袢住了,沒能到達大海。也有人說,他根本就沒漂遠,屍身出現在張德貴家門前那個水塘裏,一到夏天就散發惡臭,三十年來總是如此。更多的人說,她到了大海,而他因為沒有見過那麼寬闊的水麵,被活活給嚇死了。總而言之,張德貴的爺爺死了,三十年前就死了。三十年後的張德貴在屋簷下躲雨,因為伸出腦袋看天空,臉上有了雨水就像淚水,很悲傷的樣子。我覺得這也可以理解為他在想念他的爺爺。張德貴的奶奶每天都要嘮叨許多,我們聽不懂,所以我們一直認為她是希望我們不要打架,不要下河。現在我恍然大悟,她是希望我們幫著她到海邊看看她的丈夫,告訴後者,她還活著,她都活膩了,而且早就不想活了。那回膽結石手術,她就打算死在醫院的,但結果還是被人拖了回來,成了預報天氣變化的工具。這種恥辱真的讓人受夠了。

在屋簷下,我們站累了,被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搞得目瞪口呆,問題在於,我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因此我們感到絕望極了。後來張德貴建議我們坐下來,可是除了身後的牆壁,什麼也沒有。當然,我們可以敲門,讓這戶人家搬出一條足夠兩人乘坐的條凳給我們。或者我們被邀為上客,在這戶人家吃一頓飯,然後擠在廚房的柴草堆裏過上一夜,到了明天,雨一定會停的。這正是我們的經驗,無論當天發生了什麼,睡上一覺,到了眼睛再次睜開,就什麼也沒有了,什麼都過去了。我們對自己說,真好啊,又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