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
星期天的早上,張德貴沒有睡成懶覺。他爸爸在門前磨刀的嚓嚓聲把他吵醒了。
嚓嚓嚓,聲音枯燥極了,也很鈍。對於許多人來說,這種聲音可以和睡眠互為因果、相得益彰,但張德貴不是有福之人。
那是一把已經很多年沒用的鐮刀。一直以來都懸掛在茅房的屋梁上。它被臭氣熏了多年,被蜘蛛用網和灰塵將之與屋梁結在了一起,加上它本來就破(否則也不會丟在茅房裏了),這使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土塊或一根屎橛子置於蹲坑人的頭頂,不留心是怎麼也看不出它是鐮刀的。這把報廢的鐮刀,之所以沒扔,是因為它是鐵的;之所以沒當廢鐵賣掉,是因為它還具備這鐮刀的模樣。張德貴對於他爸爸這種保留破爛的習慣十分反感,多次希望後者能夠同意讓他取下來,在路過的貨郎那裏換一塊麥芽糖吃。對此,他爸爸總要給於一頓臭罵,然後重複他的那些陳詞濫調,比如“飽年要當荒年過”什麼的。意思當然也包括,這把報廢的鐮刀也許總有那麼一天會重新派上用場。現在他爸爸在磨它,說明確實要派上用場了。也就是說,他爸爸的話再次被實踐證明為顛撲不破的真理了。這對張德貴是個非常巨大的打擊。不僅這把鐮刀,所有使他覺得過時的、廢棄的事物和道理總是會在不可預知的未來發揮重要的作用。這讓張德貴感到絕望。
爸,這刀還能用?張德貴明知故問。這也逃不過他爸爸的眼睛,正如他所說的,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你想什麼,老子都知道。所以他爸爸根本沒搭理他。
張德貴有點不甘心,繼續問,為什麼用舊的,那把好的鐮刀呢?他爸爸還是知道他心裏想什麼,如果這個問題再不回答的話,很難說兒子不會從身後取出那把好的鐮刀將自己砍死。但他仍然沒有好聲氣,並且把頭歪了歪,看了眼兒子的身後,說,偷了,不知道叫哪個狗日的給偷了,如果被我逮到,我會砍死他個狗日的。
張德貴當然不會偷自己家的鐮刀。他來到灶下,揭開鍋想看看有什麼東西吃。沒別的,還是稀飯。因為早已過了火候,稀飯一點兒也不稀,所有的米粒都浮腫得可怕。他奶奶見狀,二話沒說,就向門前那個醬缸爬了過去。張德貴奶奶早就駝背了,在我們那一帶還相當著名,她上半身與地麵基本平行,而兩條腿卻與地麵有100度角,與腰有80度。這個駝背老太因為說話無人聽懂,所以她已經不愛說話了。也正因此,她才不顧年老體衰而勤於四處走動。好像如果大家勸她不要這麼大年紀到處跑,她就會哇啦哇啦說出沒人聽懂的話來報複一樣。於是,人們總是會被在村前村後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她嚇一大跳。隻見她或走或停,兩條胳膊像鍾擺那樣晃蕩著,就像神話傳說裏的怪物。她會揚起臉來,無論見誰,都會燦然一笑,露出沒有牙齒的嘴洞。這是一個黑暗無比的洞,很可能也是深不可測的洞。總之,張德貴的奶奶讓人終生難忘。
張德貴對鍋裏的所謂稀飯毫無食欲。他站在那裏看著奶奶,隻見後者到了醬缸前,挑挑揀揀一番,這才轉過身來,手上提著幾根水淋淋的醬豆。奶奶很喜歡吃醬豆,雖然沒有牙齒了,仍然喜歡,所以她覺得孫子也會喜歡。這也正是她年年都要醃製一缸醬豆的動力。出了太陽,她會把它搬到陽光下曬。如果下雨,她則會示意兒子或孫子頂著洗臉盆將醬缸蓋上。但更多的時候是這缸醬就那麼麵朝天空,無論晝夜晴雨。
她並沒有發現孫子,及至雪白的頭顱將要撞上孫子的肚皮時,她才歪著腦袋揚起臉來。張德貴突然有給她一個大耳光的衝動。
橋頭有一家包子店,包子店是那個瘸腿的小琴子開的。包子店裏總是煙霧繚繞,有如仙境。小琴子靠在案板上,將體重的絕大部分集中到左腿上,右腿隻象征性地用腳尖點著地麵,這使她看起來仍然像仙女。張德貴已經計算過,他的錢可以買兩個半菜包子,如果小琴子心好的話,說不定會給他三個包子。當然,那也未必,小琴子也可能隻給他兩個包子。如果真是那樣,張德貴會認為小琴子隻是個招贅北方侉子為丈夫的瘸姑娘,而不是仙女。
但是,小琴子的包子店沒有開門。張德貴看了看天空——有霧,看不到陽光——想到自己也許來遲了,她做好的包子已經被她那個侉子丈夫挑上,走街串巷吆喝著賣去了。想到明天才能吃上包子,張德貴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所以他執意要往小琴子的家裏去。
不遠,過了橋,左拐,那三間紅磚瓦房就是她家。她家房前屋後是幾株高大的樺樹。現在樹葉落盡,可以看到黑乎乎的喜鵲窩。喜鵲在枯枝間跳躍,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