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問第十四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南宮適問於孔子曰:羿善射,蕩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
南宮適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Δ莫錯解“德”字
從顏淵第十二至此,《論語》的編排是很講究的。從“克己複禮”的綱往下推,依平天下、治國、齊家、修身,一節一又一節細細推下,是希望給後人一層又一層的啟示。這種做法正體現了儒家強調“有為法”的精神,但這樣做的一大弊端是,言行說得太細了,容易使學習者忘了根本。事實上,後世曲解孔子,正是由於《論語》是語錄體的,同樣一句話怎麼解釋都行,最後是越解越離根本。
儒家經典最易歪曲成道德訓條,而佛家經典則最易歪曲成神話迷信。我勸諸君在讀東方文化的原典時,參考一點現代哲學如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人的作品,以擴大眼界,同時還要多結合自己的最平凡的生活實際想一想,不要過高推讚古人,似乎他們都是神,好似他們的言行是隻有神才能達到的。記住,他們都是最普通不過的平常人。
讀東方文化原典,必本著一顆平常心。
你看孔子講的“仁”、“德”這些概念多麼玄妙啊!
國家有道之時,貪俸祿是錯的;國家無道時,貪俸祿也是錯的。那什麼是對的呢?隻好去隱居了。南先生便是這樣講的。這麼說來,孔子的“有為法”的核心,便和《大學》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相背離了?那如果是當了皇帝又該如何?也去退隱嗎?人人都退隱,這個國家該由什麼人來管呢?
“克、伐、怨、欲”全都沒有的人也不能算是“仁者”,那什麼人才能算是“仁者”呢?南先生在此解釋說:“由此可知孔子所稱的仁,中國文化所標榜的仁的道體,就像道家、佛家的‘得道’那樣,不可知,不可測,是非常高,不可思議的一種境界。”
正是由於此,“道”被神化了,“仁”被神化了,“佛”被神化了,“德”之一字也被神化了。這些概念的內容被神化到了所有的人都無法達到的地步,但又非想達到不可,這就為“假道學”、“偽君子”留下了通道。許多人就是在這種完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為偽君子的。
其實,孔子所說的“德”、“仁”這些概念是非常平實的概念。第一,一定要離了相、破了相說話。第二,回歸自心,隻要做到了不自欺,不自謙,就是還了生命本質力量的原來麵目。千萬不要神化生命的本質力量。你雖然找不到它,但你感官所觸之處無非是它,真善美是它,假惡醜也是它。舍了它,在與不在,有與沒有,都是不可討論的,也就是說不要以為隻有人間稱為高尚美好的東西才是它。越是神化,越是玄化,越是找不到生命的本質力量。
什麼是“仁”?正是生命的本質力量使眾生之成為生命,之成為“生”之物,所以他是“仁”。
什麼是“道”?正是生命的本質力量從隱在到顯在,直達到大放光明的過程。
什麼是“佛”?正是生命的本質力量,明白人,明白一切,最後明白(即覺悟)生命本質力量自己的存在,並令一切眾生明白你就是生命本質力量的化身,你就是“佛”。
什麼是“德”?一切令眾生“明”(覺悟),令眾生“明”自己的一切莫過是“德”,越“明”越有“德”,越明越是“德”的一切行為都是“德”。並非人間所謂的“道德”才是德,非道德、亞道德、準道德全是“德”。一句話,生命本質力量從隱在到顯在,從顯在到大光明所表現的一切無非是德。“明”便是德之母。
《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至善”便是“德”,生命本質力量所了知的一切無非是“德”,因為它本身就是“至善”,可惜是“養在深閨人未識”,“德”也就不是德了。本來,識與不識,它都是德,隻因你不識,對於你,它不是德,你也就無德可言。凡在表麵現象上追求的,哪怕是人們稱之為真善美的東西,也不是德,而是德之幻。
僅僅隻是“懷居”者,無德,所以不是士。
有德者必是審時度勢者,但也必是“質直好義”者,所以邦有道時,危言危行;邦無道時,危行言遜。
真正的德者,必知德之從來,而有言。有言者,未必知德之從來,所以說無德。仁者無所懼,因為一切無非至善,無非親民,何懼之有?勇者不知勇之所以然,匹夫之義氣耳。羿、有勇,但不知親民,不知勇是至善所賜,匹夫耳。禹、稷雖未必知“仁”,但竭力親民,所以是“仁”是“德”。南宮不以一孔之見觀人,見親民之人便讚,正是其“尚德”之處。
君子不仁,此“仁”乃表象之仁,君子不斷殺戮,但未必是不仁。周武王伐紂正是以“不仁”顯示“仁”。小人生活於幻象之中,認賊為父,認假為真,即便如朱熹之“仁”,也是“偽善”、“假道學”。
“愛之,能勿勞乎”一節今人解為“真愛一個人,如愛自己的孩子,不能溺愛,太寵愛了就害了他。”(見南懷瑾《論語別裁》647頁)這種解法實是太隨意了。孔子在這段話中的代詞“之”、“焉”是有區別的,“之”是他,“焉”是我。這是極深刻的一段孔子自己的獨白,對於“明明德”沒有切身體驗的人是很難一下明白的,僅從字麵講,往往會搞得人啼笑皆非。任何一個頭腦清晰的人,都不可能將第一個“之”當小孩子講。對自己所愛的人,卻偏要他操勞,這講得過去嗎?南先生無法自圓其說,隻好引申出一個“孩子”的比喻,其牽強是明顯的。這裏的“愛之,能勿勞乎”,其正解正是前文的子路問政,孔子所說的“先之勞之”。而第二句“忠,焉能勿誨乎”的解正在子張問政,子曰“行之以忠”一句。這兩段前文已解,不重複。此處孔子錯開用了兩個不同的代詞,實是“毋我”之意。生命,我愛你,所以我要無倦地操勞“你”,這“你”就是自己。正由於此,才有了下文“忠焉,能勿誨乎?”李卓吾解“忠焉”為“自忠”,是極有見地的。正因我愛,所以我自忠,既然自忠,就絕不允許自己騙自己,“我怎麼能不揭開自己心頭自欺的迷霧呢?”真明了德的人,永遠是無倦地“勞”自己的“心”的。
我者非我,非我正是我,這正是孔子提倡的“毋意、毋固、毋必、毋我”的本義。宋理學正是不明白“我”的二重性、矛盾性,沒有將生物的“我”與生命的“我”分開,所以才會給人們加上了一道道的道德枷鎖,生怕人家做了“壞事”。他們哪裏知道真正做好做壞的皆不是我又不離我的道理。於是,“德”之一字便成了套在中國人頭上的神咒。
子曰: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裏子產潤色之。
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
問子西,曰:彼哉!彼哉!
問管仲。曰: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
子路問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
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
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與文子同升諸公。了聞之曰:可以為文矣!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
陳成子弑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
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
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Δ知人論世
前文我們一再講到,東方文化特別強調的是“內求”,內求的目的是提防自己的意識欺騙了自己,社會上流行的觀念容易欺騙你,民族文化的積澱容易欺騙你,你的生理——心理感受容易欺騙你,甚至於天地宇宙的某種特殊變化也容易欺騙你。對於具體的人來說,最容易欺騙你的不是別的,而是你的優點和能力。最明白的例子是特異功能對人的欺騙,尤其是那些有高層次的特異功能的人,最容易欺騙的就是他自己。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實是吾日三省吾心。
我們這樣的說法,很容易令咬文嚼字的先生抓住辮子,被稱為主觀唯心主義。王陽明哲學的命運就是如此。人們把客觀唯心主義的帽子戴在朱熹頭上,本身就是一種誤解,把主觀唯心主義戴在王陽明頭上,更是一種草率和糊塗。真正的原因是由於人們錯解了西方的科學思維,以西方的科學思維來說,正確的認識就是絕對忠於客觀。這些人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他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才能忠於客觀?這和主觀願望沒有什麼關係嗎?從主觀願望上講,越是希望忠於客觀,未必就可以真正做到忠於客觀,我勸這些人還是學一點量子力學的好,任何客觀總是相對的,絕對的客觀是不存在的,人隻能是有能力盡可能地接近客觀。在東方文化看來,真正忠於客觀就是忠於主觀,二者密不可分。
正如前文我們一再講過的那樣,人的意識是運動著、變化著的客觀現實的生命本質力量運動的折光反映,之所以是折光,就是說運動著、變化著的客觀要透過多層障礙物才能映象到主觀上,主觀如果不主動清除這些障礙物,就無法正確反映運動著、變化著的客觀。
這些障礙物包括先天的和後天的。關於後天障礙,用時髦的話講是人的社會存在決定人的意識,運動著、變化著的客觀正是要穿透這種社會存在,才能折射為意識。道家儒家就是希望人們能主動清除因社會存在產生的障礙,如人的社會地位、學識、民族、文化心理,如果分得細一點,可以囊括全部的人的角色局限。
關於先天的障礙恰是唯物史觀言而未詳的,如人存在的時空的局限性。正如我們前麵所說的,宇宙無限、生命無限,宇宙、生命無法分離,但是“宇宙——生命”係統的運動必須透過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生命表現出來,個體的時空局限性也是意識的障礙。
我們隻是為了講清道理才給大家說了這麼多,真正的清除障礙的方法實際上就是不清除,古往今來的許多東方文化實踐者,大半有一個通病,他們明白運動著、變化著的客觀必須透過層層障礙成為意識,為了準確表達映象的客觀性,他們幾乎是絞盡腦汁,想求一個幹淨的心。他們不懂得,真正的清除障礙恰是不清除,為什麼?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論語》的範圍,正是儒家沒有解決的。諸君如果對此有興趣,請去閱讀我的第一本與南懷瑾商榷的書《與南懷瑾商榷——〈金剛經〉到底說什麼?》,也可以等著讀我的第三本與南懷瑾商榷的書《老子我說》。儒、道、釋三家正是從這裏分野的。三家關於生命本質力量的提法大致一樣,但在人如何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力量方麵區別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