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解《論語》,我們不牽扯佛道兩家的觀念,隻說儒家。儒家極講究知人論世的有為法,儒家的真正目的是希望人們在“明明德”中知人論世,在知人論世中“明明德”。從半部《論語》的排列來看,這個目的也是非常明確的。顏淵第十二開篇的“克己複禮”是綱,言、聽、視、動,勿“非禮”是大目,接著是循此而下的細目,到了這一部分就是直接介紹孔子的知人論世。
如果不把孔子對人的評論當成教條,你會發現孔子是站在非常公允的立場,自己不帶任何角色偏見,每當自己可能出現角色偏見時,孔子發出的都是疑問。
例如管仲,如果依一般俗儒的觀念,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十分可取的人,孔子有時也貶低他,但到了真正評論這個人時,孔子完全是站在曆史進步的大立場上來評論的。
“人也,奪伯氏駢邑三百,飯疏食,沒齒無怨言。”
這隻是對管仲個人的評價嗎?事實上是講的人心發展的大勢。管仲作為一個名相,是曆史進步的象征,曆史的進步趨勢集中體現在他身上,曆史進步,也是人心大勢所趨,即便是像伯氏這種人也會打心眼裏對管仲“沒齒無怨”。我記得在五十年代初期,正是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在全世界走紅的時期,連奧尼爾、畢加索、奧本海默這樣的歐美著名戲劇家、美術家、科學家也擁護中國的解放。當時我在武漢,在我接觸的人中間,包括我自己在內,雖然家財被分,但對於土地改革沒有一絲的埋怨,即便是有人心藏不滿,也是不會說出來的,不光是怕壓力,更是無奈於大勢所趨。
一切的進步隻是曆史的進步,誰如果想從曆史的、不斷的、一次次的、不同的進步中,抽象出一條或幾條天定的永遠不變的道德,如現在人們理解的仁義道德之類,不是辦不到,辦到了也是騙人的鬼話。而人的習慣,尤其是學者大師最喜歡幹這種勞而無功且害人不淺的事情。
這裏沒有什麼可講的,我們也不一條條解孔子的語錄,隻是告訴人們,真正知人論世是知自己,隻要自己不被各種成見所騙,不被自己的角色成見所騙,對方,不管是“敵”、是“友”、是“愛”、是“仇”,隻是看他的行為是如何顯示生命的本質力量,即曆史進步的大趨勢的。當你不對對方抱角色成見,你自己不就是不被自己的角色成見所騙嗎?不用人們熟知的成見裝潢自己,一定會對客觀事物作出準確的評價,並且可以取得成功。久而久之,你的心中就是一個明朗朗的運動著變化著的宇宙。心存宇宙,且知宇宙的運動莫過是至善的運動,角色成見便會少得多,並且越來越少,知人論世必然準確,必然客觀。
這便是王陽明的“良知”,請問這裏麵有一點主觀唯心主義嗎?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
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公伯寮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因有惑誌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子曰:作者七人矣!
Δ張載正是“為人學”
自從進入“憲問第十四”之後,我們多是自說自話,沒有具體與南先生討論了。這一來是我們自己的觀點就是那麼幾句話,前文早已反複說了,如果再說也還是那幾句。我們以為南先生的毛病也隻是那麼些,反複說也沒有意思。再者是本人乃一微末之人,沒有南先生那麼大的名氣,不敢像南先生的《論語別裁》厚厚兩大本。我寫長了,出版社是決計不會出版的,人家要考慮商業利益呀!為了來得簡潔,隻好避開南先生,徑自說話。不過,讀者也可以去查一查南先生《論語別裁》的後半截,那與其說是解《論語》,不如說是海闊天空的聊天,與《論語》本身的文字大半無關。如果不相信,便請看南先生對孔子“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的解釋,洋洋數千字無一句觸及這段語錄的本題,最後提到那個宋理學的開山者之一的張載的幾句豪言壯語,似乎是觸到正題了。南先生介紹了張載的幾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番話是極為似是而非的一段豪言壯語,與孔子的語錄相比,幾乎是偏到旁門左道。“理學”敗害中國千年,和張載這種提法不無關係。張載這番豪言壯語,在骨子裏恰是犯了孔子的忌諱:“今之學者為人。”
對於一個真正明白了的人,一個真正的東方文化的傳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我就是要弄清我自己的生命本質,弄清楚我自己到底是誰?其實,當一個人真正立了這樣的誌向,其他一切話都不必說了,這本身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應是“為學”的題中之義。
如果不是如此,而是出手就準備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他不僅做不到這一切,反而會殘害天地之心、萬民之命,為左道開旁門,遺臭千秋。宋以後的中國史無法和宋以前相比,中國一天比一天衰落,直至成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曆史,就是鐵證。
其實,一心想為天地立心者,永遠自己安不了心,不僅立不了天地之心,反而壞了天地心。一心想為萬民立命者,不為自己立命,不僅立不了萬民命,反而壞了萬民之命。一個“學者”若真是為自己安了心立了命,不管是否願意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此心此命自然立了。
南先生根本不知孔子的用心何在,所以也不知孔子為什麼會無限感歎蘧伯玉家使者的回答。南先生在解此段時,大講什麼出使者的修養,幾乎要講出如何為國家培養外交家的原則,實在是口若懸河、離題萬裏。
孔子在這裏不過是說,人們不要管人家如何,不要去論別人的長短(“子貢方人”),隻要管好你自己的心(“古之學者為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你真正做到事事都不欺騙自己之時,你四周的人也會自然達到這個水平的。蘧伯玉的家人也能說出那樣的話來就是一個明證。孔子在批評子貢時,說自己沒有工夫管別人的的事,也就是說正確的做法就是“為己而學”,為安己心而學,為永遠不欺騙自己而學,“君子思不出其位”。你越是“思不出”自己的本位,你就越能影響這個世界,影響萬民,你就是一個不是聖人的聖人,不為繼承東方文化而真繼承了東方文化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你就是一個學問上的野心家,學問上的吹牛者,學問上的大騙子。
孔子的偉大正在於他永遠審問自我、拷問自我,這個過程也就是發現自我、尋找自我乃至實現自我的過程,也即是“克己複禮”,不用管別人是否這樣,隻要你能這樣,這個天下肯定“歸仁”。
孔子說: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他提出的三條不是給別人提的,隻是對自己的,所以他說:君子之道三焉,我無能焉。他承認自己還沒有達到,正是他達到了,他越說自己沒有達到,他的弟子越認為是他達到了,這是為什麼?南先生說這是孔子的謙虛。南先生你真是敢信口開河,孔子決不會如你想的那樣,認為是自己的謙虛,他是實實在在認為自己沒有達到,你明白孔子為什麼這樣想嗎?
參不透這一點,就永遠不要解《論語》,因為你根本不知孔子是如何用心的,你也就永遠理解不了王陽明“知行合一”的說法。
我達不到,我努力爭取自己達到,不正是“行”嗎?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達到不達到的事呢?
這中間的道理是非常深刻的,關鍵在於,孔子基本達到了真正的“毋我”。因為本來沒有我,從生命的本質力量講,“我”和一切生命體是一個整體,我能安心,是整體的心安了,我能有德,是整體的德顯露了。“德不孤,必有鄰”、“無友不如己者”。我不是不管別人,是我無法管別人,我也管不了別人,“和而不同”嘛,“人不知而不慍”嘛。我管我自己的心,這是完完全全個人的事,想讓別人知道,別人也知道不了,所以我不怕別人不了解,隻怕自己不明白自己。我要不明白自己,我要欺騙自己,那也就欺騙了一切人。
一個人不猜測別人,不懷疑別人,能算是一個“先覺”和賢者嗎?還不夠,關鍵要問自己是不是安了自己的心,是不是逢事都能不欺騙自己。
像孔子我這樣的人永遠也瀟灑不起來,不能像你微生畝那樣瀟灑,我每日每時都誠惶誠恐隻怕自己欺騙了自己,這是我根深蒂固的毛病啊。
走自己的路,由別人去說。孔子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人生理想未必能實現,他卻至死也不改變初衷,可見其“疾之固”。但是,我們再看曆史,正是這位隻顧自己不顧別人的人,正是這個無心“管他人”的人,正是這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的人,德傳千秋,二千多年來做了帝王師,直到今天這樣的時代,我們更看清了他的價值他的可貴,這是為什麼?
南先生,孔子的上述說法是一個“謙虛”可以概括得了的嗎?
孔子謙虛什麼?他是中國史上最大的狂人。正是由於孔子並無南先生說的那種“謙虛”的美德,所以他會時時感歎“莫我知也”,“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一個真正做到了下學而上達的人,一般說來,四周的人是很難理解的,但他自信上達了“天心”,知他的隻是“天”。
南先生對孔子“下學上達”的解釋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他說:“因為孔子出身窮苦,在艱難困苦的環境下,體會人生哲理,成就智慧的德業,升華上達,超越世俗。”
不客氣地說,這種似是而非的解釋,是一切完全不懂東方文化的人,也可以從字麵上引申出來的。南先生沒有切實用過“心”啊!
“下學”,形而下,具體的、生動的、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中發生的“事”。我遇見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學”,學什麼?“明明德”,明心,戰勝一切假象對心的屏蔽,直至“不自欺”,即“明白”。用我們今日的話說,意識要真正反映“客觀”的真實矛盾,實事求是,這本身就是“上達”“天心”。因為我們遇見的每一件事,都是“宇宙——生命”係統的因緣在此時此處的必然聚合,不然不會有“事”,我能不自欺,就是反映了這個“事”的真實,就是識了天心,應了天心。君子不自欺,就是上達;小人常自欺,就是未達。“不自欺”才是真正的“直”,君子上達天心,所以對一切外來的怨、德皆報以“直”。這種行為不僅是習慣於下達的小人不能理解的,一般人也不好理解,隻有“天”理解,曆史理解,曆史會證明我是對的。我們中國的二千年的曆史,已經證明孔子是被“天”知了的。所以真明白了的君子,一定是遁世無悶。這不是他願意退隱、功成名退,而是世人不可能立即理解他。功成身退、隱於朝、隱於市、隱於野,皆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些東西無所謂追求,無所謂道德。如果有人以這種心態自許,那他就是一個大騙子。孔子常常感慨萬千,就是由於他無退隱之心,永求積極入世但又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