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黃金台(2)(1 / 3)

這是一個幽幽黯夜。夜色如同無聲流淌的河溪,而那幾百顆怦怦躍動的心便是這流波中光亮的水晶石,透過它可以看到人類天性中最原始古樸的那部分內容。已經不再有對後果的擔憂了,野性的荒原給了張不三和他的圍子人一片宣泄精力和激情的美麗園地。他們從積靈河邊的樺樹林出發,向穀倉人的駐地偷偷靠近——曠野裏,列隊成行的黑影在大麵積漂移。

穀倉人的帳房就紮在黃金台西麵的緩坡上,像一串黑鐵鍛造的鏈條緊箍著黃金台的雙腳。這鏈條是由男人們堅硬的心靈組成的,心靈的光暈裏,黃金台就像一個奇妙的金身女子。

月亮出來了,被純淨的天風磨擦得又圓又亮。張不三停下,薄薄的雙眼皮裏噙著兩盞熾熱的燈,朝隊伍頻頻散播一輪一輪的亮波。他氣派地擺擺手,學了幾聲狐狸發情時的嗥叫。這是暫停前進的信號,圍子人的雙腿全部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也抑製了那種大轟大擂的呼吸,道道眼光刷刷刷地朝張不三甩去。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步調一致過。金場自有金場的紀律,淘金漢中間自有一種金帶子的約束和視服從為天職的習慣。張不三穿行在隊伍中間開始下命令。他不斷地用無聲的手勢,左一劈右一砍,劃一個圓,然後朝空一拳,再伸開巴掌揮舞。人人點頭,尤其是對那一拳心領神會:抄他們的老窩,捶他們的心髒,製服他們的金掌櫃穀倉哥哥。

按照早已商議好的辦法,圍子人秩序井然地分成了兩路人馬,在夜幕的遮擋下,朝黃金台包抄過去。過了一會兒,隻聽張不三發出了一聲隻有雪豹能與之媲美的吼叫。他身後的人便迅速朝穀倉人的帳房撲去。另一部分人繞到帳房後麵,爆發了陣陣喊聲:

“天塌了,地陷了,圍子爺爺打門了;要命的滾蛋,不要命的來前,作揖磕頭隨你便。”

在這個曠世荒闃的地方,他們在比嗓門,比粗野,比精神,一個比一個叫得響亮。雄壯的聲音衝撞得帳房嘩嘩直抖。穀倉人穿衣蹬褲子,擠擠蹭蹭爭先恐後地來到帳外夜色下,互相大聲詢問,眨巴著眼驚慌地向黑暗窺望。穀倉哥哥的臉刷地變得蒼白,渾身一抖,高低不平地吐出了一串穀倉人事先約定的警語:

“風來了,賊來了,老虎吃天了!三家四靠,搗爛鍋灶了!暑裏的雨,缸裏的米,快來快來,護住缸口了……”,

穀倉人醒悟得太晚了,不等他們在金掌櫃的呼喊下聚攏到一起,張不三就帶頭一蹦子跳了過去,殘忍浮動在他那被熱血燒紅的臉上。穀倉哥哥急了,撕開衣服,亮出了一把斜插腰際的短刀,用刀光和眼光迫脅張不三停止這種野蠻的襲擊。張不三橫著眼不動。那刀光便閃耀在穀倉哥哥粗糙的大手中了。

“想拚命?閻王麵前耍把戲,狗膽子不小!”

張不三說著一陣狂笑,掄起手中鋒利的鐵鍁,朝對手飛去,一下沒飛中,又飛出了第二下。對方手中的短刀脫手了,拇指和食指也隨之淩空而起。穀倉哥哥意識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被鐵鍁削去,逼前一步,吼道:“拚了!今日拚了!”卻被從張不三身後跳出來的石滿堂撲過去壓倒在地。

“穀倉人,還要拚命麼?”石滿堂道。

穀倉哥哥沒有討饒的習慣,閉嘴不語,但也不想掙紮著起來。他明白任何蠢動隻能給自己的性命增加危險。而在張不三看來,不反抗就等於乞憐。他跳過來將就要抬腳猛踢的石滿堂推向一邊,俯視著穀倉哥哥:“想活命就別多事,打打鬧鬧可是要流血的。”說罷,又吆喝石滿堂去追逐別的穀倉人了。

進擊的風暴再次掀起,圍子人潮湧過來。沉甸甸的夜的大氅突然開裂,閃現星輝的黑色縫隙裏,進射道道血紅眼睛的亮光,直掃個個呆若木雞的穀倉人。混淆了人獸區別的嘶鳴,無數有棱有角的拳頭,文明的鐵器,還有無時不在被荒野強化著的亢奮精神,薈萃成一片黑色的蠻力,朝穀倉人壓迫而去。穀倉人擁擠碰撞著,跌跌碰碰奔下台坡。可退路已被截斷,迎麵逼來的仍然是無法阻擋的凶悍的圍子人。

毀滅發生了。這一刻寥闊的天空有幾顆流星從黑暗走向黑暗。荒原上的血色如同豔麗的斑瘢,襯著恢弘的大氣凸現而出。張不三臉上的每一道紋溝都變得又直又深,眉峰朝眼睛擁擠,顴骨上的皮肉拚命堆積在一起,兩個被钁頭砍倒的穀倉人似乎就在他臉上蜷縮成了兩條肉蟲。不知是誰的钁頭如此準確有力,他看到兩個血窟窿分布在兩顆年輕的頭顱上。生命匍匐在泥土中,瞬間完成了最徹底的皈依,而來不及飛升的殘靈隻好借助大地的磁力,遊弋在人屍周圍,呢喃著向蒼天祈籲:“來拯救我們吧!”這聲音使張不三突發慈悲,好像他就是蒼天的代理人,有權賜給別人快意的死亡,也有能耐指出一條坎坷不平的生路。他吸緊肚皮,發出一聲表示停止打鬥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