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樺樹林(1)(3 / 3)

風吼天叫,數千人的進逼就是數千把鋼刀的插入。人們那野性和蠻力以及占有和複仇的情緒都變做厚重的天蓋,激動地朝黃金台扣去。黃金台倏然渺小了。

就在穀倉人準備雪恥時,黃金台西坡石窯口的平地上卻是一片炊煙嫋嫋的和平氣氛。

從積靈川歸來的圍子人正在吃飯。負責夥食的人給他們揪了一大鍋稠乎乎的白水麵片。他們一人舀了一鐵碗,七人一群八人一堆地蹲在地上,專心致誌地朝嘴裏扒拉。正吃間宋進城一個噴嚏打出五朵金花。他麵前的人嚇了一跳,個個都抬起頭望他。宋進城把碗放到地上,一拍大腿給自己叫好,完了便唱:

噴嚏一個,家裏人睡了,

噴嚏兩個,想你想急了,

噴嚏三個,滿炕跳了。

這是圍子人的《噴嚏歌》,不知起於何年,始於哪月,反正也是老祖宗的遺產:從古到今,圍子村的男人們都在不斷地外出謀生,留下媳婦獨守空房,男人的牽腸掛肚就像腳下的道路一樣綿長。有人在半途上得了傷風感冒,噴嚏連天,為了寬慰自己,就說是家中媳婦想他了,而且想得死去活來、肚腸欲斷。別人覺得這說法不錯,便接受了過去。久而久之,便演繹成了一種鄉俗。那年,王仁厚第一次跟著張不三闖金場,離家三個月,均不見噴嚏出鼻,就以為媳婦沒惦記著他。他媳婦五官端正,麵皮天生白嫩,在圍子村的眾女人裏也算是個人物。他以此為自豪,但也時常提心吊膽,生怕那些穿窬之賊趁他不在,甜言蜜語地軟化了她的心。女人的心,誰也摸不透。聯想開去他便怒火中燒,衝天詈罵:“養了老公野了心,不念你男人在外是死是活了。欠打!”張不三耐著性子寬慰,說:“你媳婦就是我妹子,誰敢欺負,我回去把他宰了。”王仁厚相信他的話,感激地直點頭。當然王仁厚更多的是慶幸,他媳婦和張不三是姑表親,不管張不三亂沾過多少女人,但和他媳婦卻一直保持著距離。那一次闖金場,王仁厚金子淘了才三錢,想媳婦卻想得平添了幾道皺紋,頭發也白了幾千根。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媳婦喜氣洋洋給他端水倒茶、揉麵做飯,他卻冷著麵孔一聲不吭,等吃了飯,便動鞭子動歪辣(一種用於家教的短棍),拷問媳婦家裏來了幾個野漢。女人淚流滿麵,一迭聲說:“沒有。”他自然不信:“沒有?那你為啥不想我?”“想了。白裏想到黑,黑裏想到白;想幹了眼淚想斷了腿。村口那條白生生的路不就是我踏長的麼?”王仁厚氣已消了大半,但依舊不相信,夜裏摟著媳婦細細盤問,拐彎抹角套她的話,套來套去套不著,便滿腹狐疑地問:“你說你想我了,那我為啥連一個噴嚏都沒打?”媳婦揣摸透了男人,知道這時已到她耍耍威風的火候,掰開他緊摟著自己的胳膊,用食指點著他的腦門兒:“是我叫你沒打麼?馬不跳槽怪驢子,老天爺沒給你打噴嚏的命。我就養了老公,養了十萬八千個。”說罷扭轉身去假裝賭氣不再理他。生死由命,連打噴嚏也要由命。他隻好唉聲歎氣自認命苦,又急忙摟住她,在她肋巴骨上硌出癢癢來。她笑了,扇他一巴掌(當然不會是在臉上),掙脫他,忽地坐起:“誰知道你在外麵做了些啥,我也沒打噴嚏,我就不信你沒有打野雞。”王仁厚又一聲唉歎,傷心地抹著眼淚,就要將那離家在外的坎坷光景、冷暖人生摘要發表,以便讓她明白去日苦多,自己一秒鍾也沒有享過福時,媳婦就一骨碌滾到了他懷裏。於是渾浴和光,真一味風清月朗。

從此以後,王仁厚再也沒闖過金場。他吃不了在金場風餐露宿的苦,懼怕那種隨時都會發生的爭爭搶搶的金場風潮,更不堪忍受想媳婦的煎熬。今年,張不三謀算著要在黃金台上掘穿通地坑,動員全圍子村的男人都跟他奔赴古金場。大家都被張不三攛掇得來了精神鼓足了勇氣,唯獨王仁厚恍恍惚惚沒個準,今天說去明天又說不去連他媳婦都替他著急,時不時地數落他:

“等人家挖出了金疙瘩,腰包裏鼓鼓囊囊有了錢,你的臉往哪裏放?家裏窮得就要沒褲子穿了,你就一點不焦心?我可不跟你再過這種麵湯拌鹽鹽拌麵湯的日子。”

“我想你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