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驚人地傳播著:張不三走了,告別了他的夥計們和黃金台,趁著浩茫的雲霧,消逝在了穀倉人的關注之外。有個自稱年年都來古金場的貨郎說,他看見張不三的身影被一股青幽幽的冷氣推進了古金場南部的山裏。聽說那兒挖出了大金子,不要命的張不三想去沾光了。
“他把妹子帶走了?”
“妹子?知道知道,他有個妹子,唉!好俊氣的一個妹子,聽說他賣了。”
“賣了?”
“是賣了還是讓給了別人,底細不清楚。反正他沒帶。上午我來時還見她在房簷下曬陽娃哩。”
穀倉哥哥的興奮是不言而喻的。被丟棄的驢妹子現在自然是屬於他的了。他傻乎乎地從貨郎那裏買得一方花頭巾,垂吊著雙手,傲岸地立在黃金台石窯前的空地上。
穀倉人從來沒有身上帶手巾的習慣,袖子揩鼻亮晶晶,自小揩到大,揩到老;一件衣服越舊越有光彩,兩袖晶瑩硬邦邦,走到哪裏也都是農人標記、窮苦氣派。如今,穀倉哥哥的腰帶上突然拴了一方新嶄嶄的手巾,而且印著豔豔的大紅花,夥計們沒有驚裂眼睛驚歪嘴,就算是見多識廣了。是的,他不能把手巾裝進衣袋。衣袋裏麵黑乎乎的,前日裝了煙末兒,昨日裝了饃饃蛋兒,去年正月僥幸裝過一塊肥嘟嘟的白水肉,還不算久遠曆史留在裏麵的生活痕跡。髒了這手巾也就等於髒了他這顆為女人跳蕩的俊爽的心,那可就水擦不淨了。管它三七二十一,笑話驚詫由他去,他穀倉哥哥可不是那種二兩瓶子裝不下一斤貨的鄉腦角色。時來生鐵增光,運去黃金失色,該是他風光風光的時候了。
“穀倉哥哥,買花手巾做啥?”有人問他。
人人都明白穀倉哥哥要去積靈川,去一個有著花朵精神的女人那裏,可玩笑不開白不開,枯燥煩悶的生活需要佐料。
“有用。”他說。
“拿過來讓我先用用。”
周立通過去一把撕過手巾來,頂在頭上,扭扭擺擺哼唱著前去:
麻胡兒月亮麻胡兒夜。
麻胡兒媳婦麻胡兒睡。
穀倉哥哥被他的頑興所感染,也跟著唱起來。忽覺胸腔阻塞.心裏難過,懊悔地喊一聲:“扯球蛋,驢妹子是月亮人才、錦繡身子,糊裏糊塗睡得麼?”
“睡得!睡得!”好幾個人道。
“睡啥?跟你媽睡去!”穀倉哥哥罵人了,他覺得人們褻瀆了他水一樣清金子一樣純石頭一樣真的感情,覺得這些被同一個太陽照耀、被同一樣的風吹黑了臉、被同一塊土喂養的鄉親全都不理解他。隻有他理解自己,也隻有他才是天底下第一個幹淨正直美好的人物。那驢妹子,清清亮亮一眼泉,透透明明一塊玉,捧在手裏、含在口裏、揣在懷裏、擺置在心尖尖上,還怕風吹雨打弄髒了哩。
“回來!把手巾給我。”他朝周立通喊道,等不得人家返身過來,便急顛顛攆去。他要扞衛那花手巾並為這種扞衛的神聖而感到自豪。可自豪的結果是,嘶拉一聲花手巾判為兩半。他將周立通踢倒了,周立通自然要用拽住手巾不放的舉動作為報複。他抖著一半手巾連連發問:
“咋辦哩?咋辦哩?”
“沾上!用唾沫沾上!”周立通爬起來,看看攥在自己手中的半朵紅花,伸出舌頭就舔。
穀倉哥哥一把奪過來,又彈又抖,見抖不淨那稠乎乎的唾液,便在衣襟上蹭來蹭去,衣襟上有土,越蹭手巾越髒。他氣得跺腳咂嘴,又要向周立通發泄怨怒,對方早已溜遠。圍觀的人哈哈大笑。穀倉哥哥無奈,喪氣地看著兩半花手巾,手一揚,扔了。
兩半花手巾糾纏著在空中飄舞,又一頭朝下栽去,蹭著地麵向前滑行,最後消逝了。穀倉哥哥憐惜地望著,突然有了一種心驚肉跳的衝動,一種理智無法支配的情欲的萌發。他覺得自己已經很累了,需要休息,而最解乏的便是驢妹子家中的那條大泥炕,還有那他可以徹夜枕在上麵酣睡的香噴噴、軟乎乎的胸脯。張不三已經將她讓給他了,隻要她願意,她就永遠屬於他。他想即刻就去她那裏,可一回頭,就明白自己是不能離去的。他得帶著夥計們碰運氣。企盼中的金子已經讓他失去了自由,而他需要的也恰恰就是這種金色的可怕的禁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