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通覺得聲音很熟悉,抬頭仔細瞅瞅,才發現來人是李長久。他想不到,從他一出石窯,李長久就一直跟蹤著他。
“星星貼到地上了,我當是金子就去拿。”
“人心不能太貪,你已經有金子了。”
他正要否認,就見李長久舉起了雙手,雙手之間是一塊泛著青光的石頭。石頭砸了下去。他慘叫一聲歪倒在地。李長久撲到他身上,急急忙忙扒下他的棉衣。黎明前的夜色愈加深沉黯鬱,就像人的黑色欲念。那塊金子從死去的周立通身上轉移到了李長久懷裏,李長久頓時感到異常緊張,跳起來就跑。他的麵孔也像被什麼迅速地重新塑造了一番,卑微和驚恐牢牢地嵌進了他的眼睛。
驢妹子打開房門時天已亮透,太陽順著積靈河滾動,忽一下滾上了遠方的山頂。陽光斜射而來,將對麵那棵冷杉樹照得金光粼粼。同樣披了一身金光的還有樹下的那個操著袖子的人。
她驚愣著望他,好一會兒才眨巴了一下眼皮,發現他已經走到自己跟前,便板起麵孔,眼睛裏妍妍地有了幾縷悲哀,冷淡地問他來做啥。他支吾了半晌才道:
“我在外麵等你起來哩。”
她送給他水靈靈的一瞥。
“妹子,嘿嘿,我的。”他禁不住將這充滿邪味的笑聲用牙齒從胸腔裏抻了出來,又道,“你男人說,我就是你男人。”
她沒聽懂,驚慌地抬眼朝他來的那條路瞅瞅:“你還想挨打?”
他憨憨地笑:“妹子……”
“做啥?”
“有水麼?我渴了。”他想進了房子再說。
她遲疑了一下,扭身去倒水。
他悄沒聲地溜進去,卻被端著一碗水的妹子攆了出來。他覺得額頭發燙,一摸,滿掌濕膩,汗珠簌簌落下。他接過碗喝了幾口,汗水就更多了。他用手指抓住袖口。抬胳膊就擦,見她一聲不響地遞過一條手巾來。他接住,仔細看看,忘了擦汗,傻乎乎地又叫一聲:
“妹子……”
“做啥?”她刁過碗去,惱惱地瞪他一眼,扭身進房,拿出兩個白蒸饃,像打發乞丐那樣塞給他,“帶回去吃吧!”
他明白她不希望他走進這間暖烘烘的房子,便瞅她的眼睛,看那裏麵還有沒有別的內容,或暗示或遺憾或默默相許的神情。沒有,什麼也沒有,空空洞洞的,帶著原野的明朗和開闊。
“快走吧!不走你會著禍的。”她說,“女人不值錢,挖金子要緊呐!”
“你是我的,再不值錢也是我的。”
“我有男人。”她說罷,輕歎一聲,回身輕輕關上了門。
穀倉哥哥失魂落魄地站著,發現那素花手巾還攥在自己手裏,忙伸展指頭,生怕滿手的油汗汙髒了它。他捂到臉上聞聞,香噴噴的溫馨撲鼻貫肺,和他想象中的驢妹子的胸脯一個味兒。他聞著,禁不住過去推開門,探頭朝裏瞅。他太專注了,沒覺察任何異樣的變化,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推進門檻,又搡倒在地。有人按住了他,接著,又有人扔過一床棉被來,須臾將他蒙住。他要掀掉,可被子四角像被什麼鉚合了,怎麼也掀不動。
“誰?”他驚問一聲,卻聽有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像從牆壁中擠出來那樣問他:“穀倉人,想死還是想活?”
他覺得胸腔憋悶,隻想吐氣不敢多嘴。那聲音繼續說下去:
“想活就挺著,想死就跳起來,棒子就在頭頂,跳得越猛越好。”
他害怕得頭發豎起,心髒猛烈地朝喉嚨竄來,大吼一聲,掀掉了被子也掀掉了壓在身上的那個人。他站起來就跑,沒跑兩步就被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絆住了,一個馬趴仆倒在地,那傷口正在愈合的殘手恰好壓到自己的肋骨下麵,疼得他粗嚎一聲。
他又被蒙住了。他聽到了一聲妹子的驚叫,好像她又因為他挨了打,又好像她在用叫聲哀求那些來堵截他的人別對他太殘忍。他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仿佛是一塊無生命的石頭,孤零零地被時間和萬物遺落在了陽光投射不到的死角,再也無法回到人世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