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他祖宗,我們可是豁上老命來的。”
絡腮胡子的吼叫讓許多人明白:有人騙了他們,不僅僅騙他們白跑了一趟,更重要的是想騙取他們的性命。恰在這時,金場管理所的人走出了西坡石窯。他們在裏麵用手電筒細細照了一遍,不斷商議著,排除和肯定了許多可疑之處,最後決定迅速奔赴唐古特大峽口,堵住隨時都有可能溜出古金場的張不三。因為現在看來,隻有他才能進一步證實情況的真偽,即使問不出什麼,沒收他那塊不同尋常的大金子,也是本年底的最大收獲。但他們的行動太遲緩了,剛走出窯口,就見淘金漢們已經堵住了去路。帶傷疤的青年敏銳地意識到危險就在眼前,迅速脫去了出發前剛換上的製服,小聲道:“狗日的們不懷好意。千萬不要硬來,讓你們下跪你們就跪,讓你們叫爹你們就叫。”說罷他朝前跑去了,縱身一跳,消逝在一座雪包後麵。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因為他曾經吃過虧,額上的傷疤就是證明。但他仍然沒有估計到事情的嚴重程度。此刻,和淘金漢們一起存在的隻有仇恨和瘋狂。而管理人員的出現,卻使籠罩在黃金狂們眼前的迷霧消散訖盡,仇恨的目光終於有了著落點。
如果沒有一堆一堆的大金子,這些以獵逐黃金為天職的公家人來這裏幹什麼?許多淘金漢都這麼想。更重要的是,在古金場,在淘金漢眼裏,管理人員本身就是一種敵意的存在,他們來了,就等於剝奪了別人獲得大金子的權利,就等於層層烏雲湮沒了淘金漢們心中期望的太陽。
這時,除了沒有找到穀倉人的圍子人在張不三的指揮下正悄悄朝下轉移外,別的淘金漢都簇擁了過去,將管理人員團團圍住。他們既沒有讓對方下跪,也沒有心思讓自己當爹,更不願意拖延時間,七嘴八舌地喝斥著,要對方把大金子拿出來。那些人頓時沒有了往日的風度,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大堆“沒見到金子”之類的話。
“打!往死裏打!”
人群中,楊急兒浪叫一聲。他大半輩子都在古金場抒發豪情,經驗和膽略再加上過剩的精力、強健的體魄和狡詐凶悍的性格,使他每年總要比別人多一些收獲。正因為這樣,忠於職守的管理人員沒少找他的麻煩。一想到以往年份裏,自己因不願把金子交售給國庫而被迫東躲西藏的情形,他就覺得連自己的九曲回腸都想變作一根鞭子,纏在這夥公家人的脖子上,將他們活活勒死。他試圖撲過去,但密不透風的人群將他擋在了拳打不到、腳踢不到的地方。
“打!往死裏打!”他更加粗野地喊起來。
淘金漢們動手了,一股巨大的積澱了無數時光的蠻力支配了他們。似乎隻要對方一個個倒下,大金子就會絡繹不絕地來到他們麵前,就會熠熠煌煌地流淌出金子的夢和夢中的金子。
撕心裂肺的慘叫,劇烈扭曲的身體,從眼睛裏冒出來的血水,因痛苦而被自己的牙齒咬斷了的舌頭,開裂的肚膛,稀爛的皮肉,像卵石一樣擠向一邊的眼珠,最後一口艱難的呼吸。管理所的六個男子漢須臾被亂腳跺成了肉餅。肉漿之上斷裂的骨頭猙獰地交錯著。楊急兒懊悔得連連搖頭,因為他竟然沒有擠到前麵去,在踐踏血肉的舒暢中留下自己的足跡。血水肉泥中沒有大金子,撕碎的衣服中也不露半滴金光。人群啞默了,就像上次登上黃金台那樣。楊急兒帶著自己的人率先走下了黃金台。
荒原已是一片寂滅前的動蕩。
雲霧一層比一層陰險地壓下來,幾乎可以摩著他們的頭頂。大風呼嘯著奔走,雪片在空中旋起一陣陣龐大的湍流。淘金漢們的心像被一隻大掌猛拍了一下,他們幡然驚悟:
雪災降臨了。
古金場已經隆起了無數雄闊的雪梁,一波接著一波,茫無際涯。而這比起漫天鼓噪的雪花來,不過是抹了幾筆薄薄的底色。死亡的威脅再也明顯不過了。它強烈震顫著對自然變化十分敏感和恐懼的人們。數萬黃金狂此時抱著一個共同的意願:迅速穿越唐古特大峽。不然,他們將會困厄在荒雪之中,茫然無措地去迎接那個生命頃刻變作腐朽的黎明。除了由張不三率領的複仇的圍子人外,別的人群都開始大踏步潰退。黃金失色了,物欲被拋遠,隻有逃生的想法主宰著他們。他們像股股黑風,咆哮著掠過白色原野。
唐古特大雪災以它的博大和無與倫比的威嚴,正在悄然消解著古金場的一切怨懟和殘殺。
遺憾的是,命運留給黃金狂們逃生的時間已經被黃金台、被他們自己燃燒的欲火、被那些山峰一樣崛起的仇恨耽擱了。黃金像媚態的狐狸一樣誘惑了他們,和死亡一樣寧靜的白雪又將他們驅逐進了唐古特大峽敞開的峽口。誰會想到,那竟是天墳地墓的門戶呢?
雪崩發生了。
那時辰是傍晚。數萬淘金漢沿著峽穀蜿蜒如蛇的通道迤邐而行,腳步都邁得飛快。人人爭先恐後,稍一遲緩,就會被後麵的人超過去。他們有的身上帶著金子或鈔票,有的囊中空空,徒然來古金場拋灑了幾滴熱血,發了財的自然比沒有發財的走得更快些,就是說,他們更加迅速地走到了路的盡頭。隻有楊急兒例外,他身上既有鈔票又有金子,卻落在了人群後麵。天上地下和人們陰沉沉的臉上都布滿了不祥的征兆。他預感到大難就要臨頭,即使兩邊靜穆的山體穩實牢靠,天也會塌下來。他不想走。他想返回古金場,隻是沒有下最後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