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為什麼都這樣凶惡?她還在想,思慮綿長得如同人類幻想黃金的曆史。
一心想複仇的英雄的圍子人這時依然暴露在風中雪中。當數萬黃金狂一堆一堆地撤離古金場,用逃生的瘋狂朝唐古特大峽奔騰而去時,張不三卻帶著他的人在四處亂竄著尋找穀倉人。他們去了積靈川,去了唐古特大峽口,又回到樺樹林的邊緣。突然,一切都沉寂了,茫茫荒原上刹那間消逝了人跡獸蹤,黃金台已變作白色海洋中的一疊雪浪。純淨的雪浪毫無雜色混染,血腥的氣息和殘殺的痕跡蕩然無存。圍子人隻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爺把整個世界都慷慨地送給了他們。張不三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最後停下了,身後的夥計們也都圍過來。他陰冷地掃視他們,也就等於擺明了所有事實:他們已經被一種無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綁縛在雪野裏了。唐古特大雪災,早已有過人死獸亡鳥飛絕的記錄,如果他們被餓死或者凍死,也不過是這曆史記錄中最為輕描淡寫的一筆。
“掌櫃的,你說這穀倉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問。
“喂狗了!”
人們從張不三的口氣中聽出他已經憤怒到極點,沒敢再說什麼。這時宋進城喊起來:
“看,人,是穀倉人。”
有幾個人攥緊手中的工具,朝黃金台走去。張不三沒有動。那幾個人回頭看看。
“別去了!”他吼起來,鼻翼劇烈地跳動了幾下,抬頭望著倏然變得低矮了的黃金台,內心空落落、涼颼颼的,有了一陣空前沉重的悲哀。他恍然覺得在這茫茫無際的唐古特大雪災中,人與人的廝鬥簡直就是螞蟻鬥螞蟻,可憐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蓋超然而冷漠地俯視著他們,連一聲遺憾的歎息也沒有。趕快離開這裏。他對自己說著,一把拽住一直緊靠在身邊隨時準備出謀劃策的宋進城。
“快!”他吞咽著風雪大聲道。
“登上黃金台?”
“不!趕快走出去!”
宋進城使勁搖頭:“來不及了。”
“來不及也得走。”
宋進城望望周圍一大片凍得瑟瑟發抖的人:“我說,我們還不如進石窯。”
“穀倉人早占了。”
“黃金台東邊的石窯,是空的。”“
張不三苦笑著還想說什麼,一股雪粉撲來,嗆得他一陣猛烈的咳嗽。他連忙扭過臉去,就聽順風刮來一聲焦急的喊叫:
“掌櫃的,我們等死麼?”
“走!還站著幹啥?快走!”可張不三是逆著風的,除了宋進城,誰也沒聽清他在喊什麼。
“衝上去,抄他們穀倉人的老窩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誰想死在這裏呢?”張不三知道自己說話別人聽不見,舉起胳膊胡亂揮動著。宋進城急得大叫:
“要回去我們就得死在半路上!”
張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抬起腳,又插向疏鬆的積雪,沒走幾步,就覺得大地死死拽扽著他,這拽扽是人體無法擺脫的。但他沒有停下,因為身後緊跟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牽引才能夠匍匐行進。雪染天際,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幹淨得讓人失望,讓人精神頃刻崩潰。不一會,張不三就發現他身後的人越來越少了,遠方,積靈河冰封雪蓋的地方,那些以宋進城為首的掉隊的夥計們已不再走動了。他用手不住地撥開那道就拉在他鼻尖上的霧簾,眯眼瞅了半晌,便聲嘶力竭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號叫。仿佛他要用這種聲音證明自己的存在,又像是他對可愛的黃金台的最後一聲道別。
“你們回去吧!”他淒哀地說,“聽宋進城的,沒錯。唐古特大峽,過不去了。”
他身邊,那幾個早已失去了前進的信心卻仍然盲目信賴著他的人驚呆了,插進沒膝深的積雪中的雙腿不住打顫,僵硬的舌頭已不能靈活轉動,和雪色趨於一致的淡漠的眼光傳遞著憂懼的信息。
“我走了,反正是一死,但我不能死在穀倉人手裏。”張不三一腳比一腳深地邁動了步子。
那幾個人望著他,一直到霧嵐掩埋了張不三也掩埋了他們的希望之後,才一個拖著一個,沿著自己的足跡,搖搖晃晃朝那一夥更無能更處在絕望邊緣的人群彙去。他們看到,白色的地平線上,一隻紅狐一掠而過,留下一道霓虹似的弧線,隨雪霧飄搖,久久不肯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