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罷,雙手捺住地麵,吃力地將身體撐起,朝前一弓再朝後一仰,便扭轉了方向,然後用胳膊推動著身子,磨擦著地麵朝一邊劃去。每前進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齒就咬扁一次,額頭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這種無法自禁的痛苦使他變得醜陋不堪,連張不三都有了疑問:他真的就是那個在古金場叱吒風雲的漢子?然而讓楊急兒從高大變得矮小的奇跡就是他創造的,在他應該萬分得意的時候,卻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陣悲哀,好像楊急兒是一麵鏡子,從那上麵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兒子。一股惡臭拖在老人身後,就像狐狸被人追逐時釋放的臊氣。張不三感到陣陣眩暈,整個世界都讓臭氣熏得旋轉起來。他趕緊扶住兒子的頭。兒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
天麻麻黑時,張不三才扛著兒子回到家中。女人早把飯做好了,他坐在炕上悶悶不樂地吃,突然問兒子:
“棒棒糖哩?”
“完了。”
“汽水哩?”
“光了。”
他一巴掌扇過去,扇得兒子滾到了炕角,吼道:“你就不知道給你阿媽留一點。”
兒子哇哇大哭。女人爬上炕去抱住兒子,撫摸被他扇紅的腮幫,困惑地問:“你今兒是咋啦?”
“沒咋。”他把筷子撂到桌上,不吃了。報應,啥都會有報應的。他久久咂摸楊急兒的話。從門外刮來的一股陰風吹涼了他的身體。
秋天是男人們從古金場歸來的季節。今年的運氣不好,他們帶回來的狐狸皮件件不合標準,毛色不亮不純不紅,也不軟不輕不暖。用人肉人血催生出魅力的狐狸正在迅速退化,或者叫複歸自然。收購的人壓低了價格,農民們說是城裏人欺騙了他們。
收購工作斷斷續續的進行。在今年剛剛建起準備長期使用的倉庫裏,劣等的狐狸皮一層一層的摞起。就在這種令人掃興的收購工作即將結束時,收購人員發現那種具有罕見的太陽自然色和具有令人叫絕醉倒的輕暖柔滑的狐狸皮又出現了,並且打聽到,還有許多人都獵到了這種皮子,但他們等待漲價或私人販子的到來。收購人員急了,分赴各鄉各村一邊搜尋一邊收購,看貨付錢,從二十元到六十元不等。然而不幸的是,他們撲向了狐狸的燦爛毛色,身後卻有了更加燦爛的火色。倉庫著火了。狐狸皮燃起了獸性的烈焰,耀紅了半邊天空。一眨眼功夫,和倉庫並肩而立的百貨大樓和倉庫後麵的汽車站也讓火舌舔得通體紅亮,整桶的汽油和煤油帶著巨響讚助著火勢,黑煙從每一個窗口裏張牙舞爪地翻滾而出。紅色的海洋上漂浮著黑白相間的濃霧。縣城沒有消防隊,全靠民眾從四麵八方跑來,拿著水桶臉盆救火。他們齊心協力遏製住了大火,那些參差錯落的居民的宅院幸免於難。至於狐狸皮和琳琅滿目的商品以及汽車站的汽車在他們開始潑水灑土時,就已經成了枯焦一片的廢物。後來附近的農民把狐狸皮灰燼用架子車拉去施進田裏,據說第二年的莊稼長得出奇的好,人老幾輩沒見過。
收購人員來到圍子村後,驚喜地發現,這裏的農戶隻要是去了古金場的,都收藏著至少三張上等的狐狸皮,每張都以六十元開價,兩天工夫,在場院那間孤零零的場房裏就摞起了幾百張火紅豔麗的皮子。張不三對此依舊淡漠,整天窩在家裏,吃女人做的飯,睡女人鋪的炕,見到兒子調皮,有心無心地教訓兩句。
“這是哪來的?偷的?”
兒子望著被父親沒收的毛蛋(用線網包裹著的木球),強道:“拾的。”
“哪兒拾的?說老實話。”
“場院裏。”
“日你媽,人家耍過後放在那裏了,你就往家裏抱。去!哪兒拾的就放到哪兒,別給老子丟臉。”
兒子去了。女人埋怨他:“才幾歲的娃娃,他懂啥?哪裏就成賊了?”
他不吭聲,煩悶地離開了女人。他覺得女人是對的,自己也是對的,都是為了娃娃好。
一天下午,場房裏冒起了濃煙,幾百張上等的狐狸皮創造出了上等的熾焰。張不三這才走出家門,多少有點幸災樂禍地參加到救火的人群裏。火是滅了,但狐狸皮卻沒救出半張來,場房的頂棚也坍塌得幹幹淨淨,焦棚焦梁橫踏在地或斜搭在殘牆斷壁上。張不三不願意和別人一起站在那裏發呆,回身要走,眼窩裏卻有了楊急兒醜陋不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