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火狐狸(2)(2 / 2)

楊急兒怡然自得地坐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榆樹下,舒展著滿臉褶子,抬起鬆弛腫脹的眼皮,一邊觀望他們,一邊含含混混地哼著他的乞食歌。這個被炸掉了雙腿的老人,是怎樣忍受著痛苦一點點地磨擦著地麵來到圍子村的,張不三閉眼一想,就覺得心裏有一種駭人的驚悸。楊急兒是來討飯的,除了張不三誰都這樣認為。老榆樹抖動渾身蒼綠如墨的葉子和老人一起渾濁地歌唱,樹葉搖下來,被風吹向他身後,就像砭人肌骨的雪片須臾消融在了暖地上。它身後是崖頭,是一道不深也不淺的溝壑。被燒毀的場房前,有人開始大聲詛咒老天爺。張不三當然不認為火是老天爺放的,但如果不埋怨老天爺又要埋怨誰呢?這是習慣。突然有人冒出一句很不得體的話來:“關老天爺的啥事,不是人放的才怪哩。”

“誰?你不知道就別胡說。”張不三道。

“我知道,我知道。”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響起來。多麼英雄的舉動,有人放火時竟然被他瞅見了。他很得意,明白自己的話會引來什麼樣的效果。所有人的眼光都對準了他。他儼然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中心人物,而且是在大人堆裏。

“拴鎖,不準胡說。”張不三厲聲喝斥。

孩子神氣活現地搖搖頭:“我沒胡說。我就是看見了。”

“誰?”一個收購人員跳到他跟前問。

他黑亮的眼仁滴溜溜一轉,飛快地跑向老榆樹。人們緊跟著圍過去。

“就是這個阿爺。”

“拴鎖,你看見的不是他。”

孩子有些發愣,吃驚父親為什麼不讓自己說實話。

“你看見他走進了場房?”收購人員蹲下,扳著他的肩膀問。

孩子搖頭,望望父親。張不三也在搖頭,示意兒子趕快閉嘴。

“他沒走進場房,咋放火?”收購人員又道。

孩子以為人們不相信自己,著急地說:“他把一個瓶子扔進了窗戶,就響了……”

張不三瞪起血紅的眼,往昔的殘忍冷酷,丟失在古金場的野性精神霎時回來,灌滿了他的每一條血管。他握緊了拳頭,血管在手背上鼓脹著就要爆炸。他麵前的兒子一直困惑著。

有人撲向楊急兒,撕開他的沉甸甸的棉襖,發現他腰際裹了一圈酒瓶,瓶子裏是白色的炸藥。楊急兒神態坦然,漠視著麵前的人,含混不清地唱著歌:

藍茵茵的綢子紅紅的絹,

當了吃糧人扯你的卵。

怒不可遏的收購人員一把拉歪了老人的身子,抬腳就踢:“你為啥要放火?說!”

“打!往死裏打!”

同仇敵愾的人群裏有個闖過金場的農民大聲助威。

許多人按捺不住地動手了。拳打腳踢的聲音和楊急兒的慘叫讓張不三渾身戰栗。他還從來沒有為觀看打人而戰栗過。他禁不住喊一聲:“別打了。”但這聲音卻被收購人員狂暴的質問衝撞得失去了作用。

“縣城裏的火一定也是你放的,說,是不是?狗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一把火燒了多少?幾百萬呐!”

這話無疑是火上澆油。踢打老人的拳腳更多更有力。

張不三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恨自己,恨兒子,恨麵前這些滿臉都是嗜血欲望的人,也恨此刻處於弱者地位卻無法叫人同情的楊急兒。總之,一瞬間他發現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他不恨的。他曾經就帶著這種恨做了半輩子壞人,他殘害過無辜,也有過以牙還牙的舉動。如今一切都了結了,包括他家和楊急兒的世仇。他遠遠地拋開了古金場,拋開了欲望,他想變一變:像個最普通的莊稼漢,安安分分地居家過日子。可眼前的事實卻讓他大失所望:他變了,兒子卻沒變。兒子好的沒學會,首先學會的是告密。是的,即使楊急兒該殺該砍,那也不應該由自己的兒子來引發。兒子的壞就是自己的壞。他發現他無力改變自己,那遲來的慈悲和溫情又很快遠去,像黃金台上骨殖堆裏那藍幽幽的磷斑,稍縱即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