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把楊急兒抬了起來,齊聲喊叫“一二三”。忽一下楊急兒升空了,又忽一下朝老榆樹後麵落去。他那像一座土丘一樣的身體在崖頭上彈了一下,便歪歪地滾下了溝壑。一會,從溝底傳來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張不三跳過去,站到崖頭上朝下看。慘白的煙塵飄浮在虛空之中,他什麼也看不見,越是看不見就越想看,身體前傾,脖子伸得老長,像要帶動雙腿撲向溝底。兒子害怕了。他想不到自己的話會引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麵。他似乎擔心人們也會將自己抬起來,響亮舒暢地喊著“一二三”,甩幾下然後拋進那個莫名的恐怖世界。他過去抱住了父親的腿。父親高聲叫罵:
“畜生!我要你這沒長進的畜生幹啥?日你媽的殺人犯,要報應的!”
張不三揪住兒子的頭發,將他撕離了自己的身子。兒子從腹腔中震顫出一陣驚恐的哭叫。張不三狠踹一腳。
“你死去吧!死去!”
在父親的詛咒聲中,兒子倒在地上,翻了一下身,就被一股從溝底卷上來的地獄陰風裹挾而去。溝底又是一聲肉體粉碎的轟響。
“算了,不要了,養兒子養錯了。”他開始喃喃自語,之後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剛剛從懲除邪惡的夢幻中清醒過來的人也和他一樣愣在那裏。
兩顆豆大的淚珠閃閃爍爍地從張不三黯鬱幽深的眼窩裏滾下來。那淚是黑色的,帶著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後的欲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黃的崖頭上。大地穩然不動,若無其事地承受著如此沉悶、如此無望的眼淚的敲打。
三天後,幾個警察來到圍子村,說要對包庇壞人並害死親生兒子的張不三繩之以法。但張不三已經飄然而去。他拋棄了悲慟欲絕的女人,朝古金場疾走,因為隻有在那兒他才能擺脫人間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兒的生活規範比人間法律的製裁不知要嚴酷多少倍。
一年過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場,在漫長寒冷的冬夜裏,在鬼氣森森的寂靜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岡上,在荒原黑暗隱密的深處,在那些秀麗的穀地和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坡坎上,一隻狐狸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長長地劃過天空。淒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這極度傷感的刺激,揮灑出滿天晶瑩的淚斑,那便是遙遠的星群。
荒原再也沒有真正死去過。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籟的奏鳴。繼續闖金場的人說,那是張不三的聲音。還有人看見張不三依然居住在黃金台西坡的石窯裏。他身上火紅一片——披著層層疊疊的狐狸皮或者渾身長出了厚實美麗的狐狸毛。
生活還在無限延續,古金場依然奉獻著誘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個幸運兒獲得。於是廝殺不絕,人欲照樣縱橫流淌。
張不三的女人想死沒死成,又嫁給了一個莊稼漢,重複著生兒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個繁殖能手,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五髒六腑七官八能一應俱全,健康活潑得如同兩頭野馬駒。輕柔的山鄉綠風催促他們茁壯成長。
夏天,明媚的陽光讓荒原變得一覽無遺。一支有美國人參加的資源考察隊進入唐古特古金場,結果便有了一起國際性血案。凶手在哪裏?凶手是誰?全世界都茫然。寫小說的人說:人類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對自身的茫然。
阿哥終於沒有等來送他去醫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穀倉哥哥從古金場回來的當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結婚,想辦法結婚。”
“嫂嫂,我要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