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前進遇著阻礙(2 / 2)

夫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日本蕞爾小國尚知發憤為雄,獨中國狃於因循積習,不思振作,恥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

他雖說得名正言順,但還有人反對,當時北京有位名高望重的大學士倭仁就大聲疾呼地反對說: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所成就者不過術數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恃術數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采旁求必有精其術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

恭親王憤慨極了,他回答說:

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製外國而不為外國所製,臣等自當追隨大學士之後,竭其檮昧,悉心商辦。如別無良策,僅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幹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足以製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

倭仁不過是守舊的糊塗蟲,但是當時的士大夫居然聽了他的話,不去投考同文館的科學班。

同治、光緒年間的社會如何反對新人新政,我們從郭嵩燾的命運可以更加看得清楚。郭氏的教育及出身和當時一般士大夫一樣,並無特別,但是鹹豐末年英法聯軍之役,他跟著僧格林沁在大沽口辦交涉,有了那次經驗,他根本覺悟,知道中國非徹底改革不可。他的覺悟還比恭親王諸人的更深刻,據他的研究,我們在漢、唐極盛時代固常與外族平等往來,閉關自守而又獨自尊大的哲學,是南宋勢力衰弱時代的理學先生們提倡出來的,絕不足以為訓。

同治初年,江西南昌的士大夫群起毀教堂,殺傳教士。巡撫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稱讚士大夫的正氣,郭嵩燾則斥責沈氏頑固。郭氏做廣東巡撫的時候,汕頭的人像以前的廣州人,不許外國人進城。他不顧一切,強迫汕頭人遵守條約,許外國人進城。光緒元年(1875年)雲貴總督岑毓英因為反對英國人進雲南,秘密在雲南緬甸邊境上把英國使館的翻譯官殺了,郭嵩燾當即上奏彈劾岑毓英。第二年,政府派他出使英、法,中國有公使駐外從他起。他在西歐的時候,努力研究西洋的政治、經濟、社會,他覺得不但西洋的輪船槍炮值得我們學習,就是西洋的政治製度和一般文化都值得學習。

他發表了他的日記,送給朋友們看。他常寫信給李鴻章,報告日本派到西洋的留學生不限於機械一門,學政治、經濟的都有,他勸李鴻章擴大留學範圍。

他的這些超時代的議論,引起了全國士大夫的謾罵。他們說郭嵩燾是個漢奸,“有二心於英國”。湖南的大學者如王闓運之流撰了一副對子罵他: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王闓運的日記還說:“湖南人至恥與為伍。”郭嵩燾出使兩年就回國了。回國的時候,沒有問題,他是全國最開明的一個人,他對西洋的認識遠在李鴻章之上。但是時人反對他,他以後全無機會做事,隻好隱居湖南從事著作,他所著的《養知書屋文集》至今尚有披閱的價值。

繼郭嵩燾做駐英、法公使的是曾紀澤,他在外國五年多,略識英語,他的才能眼光與郭嵩燾等。因為他運用外交從俄國收回伊犁,他是國際有名的外交家。他回國的時候抱定誌向要推進全民族的近代化,卻是他也遭時人的反對,找不著機會做事,不久就氣死了。

同、光時代的士大夫階級的守舊既然如此,民眾是否比較開通?其實民眾和士大夫階級是同鼻孔出氣的。我們近六十年來的新政都是自上而下,並非由下而上。一切新的事業都是由少數先知先覺者提倡,費盡苦心,慢慢地奮鬥出來的。甲午以前,這少數先知先覺者都是在朝的人。甲午以後,革新的領袖權慢慢地轉到在野的人的手裏,卻是這些在野的領袖都是知識分子,不是民眾。嚴格說來,民眾的迷信是我民族近代接受西洋文化的大阻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