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海外發展與葡萄牙同時;最初目的也是要到印度。因為哥倫布不知美洲的存在,誤信了從歐洲向西直航為達印度的捷徑。後來西班牙人在16世紀初年發現了墨西哥及秘魯的金銀,才定美洲為他們海外發展的範圍。所以麥哲倫(Magellan)雖於1512年(正德十六年)發現了菲律賓群島,等到1563年(嘉靖四十二年)西班牙人始複來經營此地;再等七年,始占呂宋。中國與呂宋的關係比與滿剌加或摩鹿加更密切,《明史》說:“先是閩以其地近且饒富,商販者至數萬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長子孫。”西班牙人對於中國人實在是去留兩難:留之則恐華人勢力太大,致不能製,去之則島上經濟受損失。且中國人也去不盡,因為“華商嗜利,趨死不顧,久之複成聚”。西班牙人采取了一個折中辦法:華人太多的時候驅逐些或屠殺些,平時則收重的人丁稅。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驅逐過一次。萬曆三十一年(1603年)年屠殺過一次:中外記載皆說死難者約二萬五千人,崇禎十二年(1639年),又屠殺過一次;彼時華僑共三萬人,死者占三分之二。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中國尚移檄呂宋:“數以擅殺罪,令送死者妻子婦。”到崇禎年間,連一篇紙上文章都無暇發了。這樣,我民族又喪失了在菲律賓的發展範圍。
荷蘭在爪哇也是這樣對付華僑的。
這三國及後來的英國的侵略也是南洋的大變局。在歐洲人未到南洋之前,華僑是那些地方的社會及經濟的最高層,甚至有執當地政府柄者。倘這種趨勢能繼續推演,則群島未嚐不可成為海外的新閩粵。可惜西人勢力到達南洋的時候,我國無以應付,僑胞遂永遠寄人籬下了。
有明一代,一方麵閩粵的人民自動地冒萬險到南洋各地去謀生,一方麵政府至少在永樂及宣德年間,似乎又極端重視中國在南洋的勢力。海外發展的條件豈不是齊備了?何以在16世紀又這樣的拱手讓人呢?西人的船堅炮利及16世紀的明廷之無遠略當然是要緊的緣故,比這樣緣故還根本的是當時中國的特殊國情。
明代政府及人民的海外事業各有其動機,且彼此不相關。曆有明一代,廣州市舶司提舉——即海關監督的肥缺全是太監的專利。政府所派到南洋去的代表,如鄭和、尹慶,又都是太監。他們的使命雖說得冠冕堂皇,什麼為國家揚威宣德,其實他們的目的豈不是為太監們去招徠?近人談唯物史觀者,好以地主階級或資本階級私利解釋中國的曆史。如要勉強用階級爭鬥來解釋曆史,我們以為在中國應特別注重官吏階級。這個階級有其特殊的立場與主觀,雖出身是從地主或資本階級,官吏隻為官吏而施治,並不代表任何人,唯其如此,明朝政府始能一麵派使出洋揚威宣德,一麵禁止人民出洋及坐視外人壓迫在外的僑民。實際在政府方麵,明朝海外事業的動機就是太監們的私利,這個動機哪能促進民族運動呢?拿這種動機來與西人的動機比較,豈不足有霄壤之別嗎?
三、葡萄牙設法通商
從滿剌加,葡萄牙人更進而到中國東南的洋麵,初次在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此舉中國又如何應付呢?當時中國並不守閉關主義。在葡人未來之先,中國沿海的通商已有相當的發展,暹羅、占城、蘇祿、悖泥、爪哇、真臘、錫蘭山、蘇門答臘、甘榜格蘭等國常有船隻往來中國。但同時我們沒有所謂國際貿易或通商條約,因為中國的政治觀念,尤其自南宋以後,總以天朝自居,“一統無外,萬邦來朝”。否認有所謂“國際”者存在,所謂通商,就是進貢,市舶是隨貢舶來的。我的朋友張君德昌直稱明正德以前通商為貢舶貿易時期,凡來通商的無不尊中國為上國,而以藩屬自居。在藩屬方麵,他們進貢以表示他們的恭順;在上國方麵,我們許其貿易,並不因為我們利其貨品或稅收,“不過因而羈縻之而已”,這是雙方條件的交換。因此,倘蕃邦偶不恭順,我們就“停市”,這是當時中國國際關係的理論。在此理論之上,我們設了各種法規,其中最緊要的是貢有定期,舶有定數。但是久而久之,這個理論及法規都成具文,其結果是貢舶其名,通商其實,甚至外人不到貢期或全不進貢的也來做買賣了。
此中原因複雜,容待下文討論。葡人初次來廣州的是從滿剌加坐中國商船來的,貿易未發生困難。第二次,正德十二年(1517年),西人的記載說:華人初見其船隻之大及葡人容貌奇異,要拒絕通商;後見其行為和平,巡海水師又得重賄,就許了葡人在上川島停船貿易。從第三次起,正德十三年(1518年),中葡發生許多衝突,由衝突到妥協經過四十年,最後的妥協方案就是中國近代世界的大變局之第二步。
衝突的發生,第一由於葡人行為的凶暴,“剽劫行旅”、“掠買良民”、“恃強淩弱諸國”等形容詞屢見於當時的奏章,並且這些形容詞不是虛誣的,西人的記載可作參證。其實在16世紀,歐人到海外去的可以做商客,也可以做海盜,當時的道德觀念並未明定這兩種人的善惡,不獨葡萄牙人如此。至於給事中王希文所說的“烹食嬰兒,犬羊之勢莫當,虎狼之心叵測”,及龐尚鵬所認的“喜則人而怒則獸,其素性然也”,雖不免曆代言官的誇大,亦可表示當時一部分人的印象。葡人這種凶暴,不但危害了中葡關係,且影響了全盤中西關係,因為時人當然把葡人當作西人的代表看待,而他們的行動容易使中國人以看待曆代夷狄的眼光看待他們,初次的印象是不容易消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