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說,不是否認織女對牛郎的愛,她在後來的三年裏,為牛郎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後來的生離死別裏,她更表現出對愛情的忠貞,但這種愛對於織女來說,應該是在婚姻生活的相濡以沫裏產生的,是在男耕女織的勞動情趣裏產生的,而不是在初次洗澡偷衣服時的相遇裏產生的,那時的織女,不是作為一個愛情裏的女人,隻是作為一種愛情的符號出現的。所以這個地方也告訴我們,至少在農業社會之初,男女的愛是不對等的。我這並不是危言聳聽,事實上,你看先秦時期的愛情故事,不論是好像能善始善終的範蠡和西施,還是被稱為紅顏禍水的末代君王們的末代妃子們,妲己啦,褒姒啦,妹喜啦,無一不是被當作一種情感符號甚至是政治符號出現的。這一情況,直到秦漢以後,才有了較為徹底的改觀,這其中的發展脈絡我們會在後文中詳細評說。
當然,為了解決織女麵對偷衣服的牛郎的尷尬,後來的一些版本,也做了許多彌補,比如,說牛郎織女本就是一對相愛的天神,牛郎被貶人間,織女苦思相遇,所以麵對偷衣人一眼就認出了牛朗,可笑牛郎還懵懂無知。這樣圓,也未嚐不可,隻是讓我覺得失去了原來故事的淳樸滋味。
不論故事前麵的發生發展有多少種版本,但最感人的結局大多相同。說天帝發現織女私自下凡,派天兵天將將織女捉回天宮。牛郎耕作回來大為焦急,這時候老黃牛又顯靈了,他臨死前讓牛郎剝了他的皮披在身上,這樣就能飛上天宮找回織女。牛郎挑著一雙兒女飛上天宮,眼見就要追上織女,這時王母拔下發簪在織女身後一劃,就出現了一條銀河。而牛郎和織女就從此“相隔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了。這時牛郎的小女兒表現出精衛填海一樣的勇氣,她對牛郎說,我們把天河的水舀幹不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嗎?牛郎和兩個孩子就發揮了“愚公移山”的精神開始“牛公移河”。王母怕他們真的舀幹了銀河,就允許他們每年七月七鵲橋相會一次,民間也就因此有了東方的情人節和乞巧節。
對於這樣一個結局,我們放在中國式愛情的大背景下應該怎麼看,這就必須要弄清第三個問題,這到底是一個悲劇?還是一個正劇?
當然,它肯定不是一個喜劇。後來明清的才子佳人戲,從“私定終身後花園”,一直到“奉旨完婚大團圓”倒確實有很大的喜劇成份,但那隻是明清小說戲曲的主體模式,並不是中國式愛情主要的情節模式。雖然牛郎織女最後看似有了一個鵲橋相會的機會,這使得故事多少帶有了一些完滿性結局的正局特點,但鵲橋相會實質上是對銀河相隔的這種殘酷的現實的強化,也就是說它反而點明了夫妻永世分隔的這種殘酷現實。這種處理應該說是一種特有的東方智慧,它一方麵讓人們對未來還保留希望,另一方麵卻讓每一年剩下的364個夜晚都變成了一種更為深沉的煎熬與等待。事實上,在這種煎熬與等待之中,悲劇的美得到了延伸和升華,這也是這種美麗的愛情傳說為什麼會曆久彌新,曆經數千年卻依舊能夠拔動我們心弦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從根本上就不讚同有些評論家認為中國除了一部《紅樓夢》就沒有真正的悲劇的說法,從牛郎織女的故事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至高的悲劇審美內涵早就飽藏在千年的民間傳說裏。隻是我們的民族智慧讓我們表現得哀而不傷,甚至化悲痛為力量,化悲傷為渴望,收拾起起心情,像秦少遊讚美牛郎織女那樣,深情地吟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到兩情長久的期望,我們不禁會生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慨,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哪怕是蓋世的英雄與月宮的仙女也難免這樣的遺憾。
請看下回:嫦娥與後羿的故事——“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