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毛澤東去騎馬(2 / 3)

這次,毛沿途一路走來,看到了許多1958年大躍進留下的半截子工程,雖經調整後,農村情況大有好轉,但社員還是出工不出力。房東悄悄地對他說:“人哄地皮,地哄肚皮。”這使他不得不思考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種形式,對農村生產力到底是起了解放作用還是破壞作用。為什麼農民對土地的熱情反倒下降了呢?想解放戰爭時期,邊打仗邊土改,農民一分到地就參軍、支前,熱情何等的高。

離開鄭州之後,毛溯流而上,他很急切地想知道1960年完工的大工程三門峽水庫現在怎麼樣了。這工程當時是何等的激動人心啊,詩人賀敬之的《三門峽梳妝台》曾傳唱全國:“展我治黃河萬裏圖,先紮黃河腰中帶——責令李白改詩句:黃河之水手中來!銀河星光落天下,清水清風走東海。”

這些句子直到現在我還能背得出,那真是一個充滿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時代。毛很想看看這萬年的黃河,是不是已“清水清風走東海”,很想看看他日思夜想的黃河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他立馬高坡,極目一望時,這裏卻不是他想象中的高原明鏡,而是一片濕地,但見水霧茫茫,蘆花蕩蕩。

原先本想借這座水庫攔腰一斬,根治黃河水害,但是才過幾年就已沙淤庫滿,下遊未得其利,上遊反受其害,關中平原和西安市的安全受到威脅。他眉頭一皺,問黃河上遊每年來沙多少,隨行專家答:“十六億噸。”又問:“現庫內已淤沙多少?”答:“五十億噸。”這就是再修十個水庫也不夠它淤填的啊!當初上上下下熱情高漲,又相信蘇聯專家的話,並沒有精細地測算和科學地論證,就匆匆上馬。看來建設和打仗一樣,也是要知己知彼啊。不,它比戰爭還要複雜,戰場上可立見勝負,而一項大的經濟建設決策,牽涉的麵更廣,顯示出結果的周期更長。

毛打馬下山,一路無言。他想起了一個人,就是黃炎培的兒子黃萬裏,水利專家、清華大學教授。當年三門峽工程上馬上下叫好,隻有一人堅決反對,這就是黃萬裏。1955年4月周恩來主持七十多人的專家論證會,會開了七天,他一人舌戰群儒大呼:不是怎麼建,而是三門峽根本就不宜建壩!下遊水清,上遊必災啊。果然,大壩建成第二年,上遊受災農田就達八十萬畝。黃的意見沒人聽,他就寫了一首小詞,內有“春寒料峭,雨聲淒切,靜悄悄,微言絕”句。1957年6月19日的《人民日報》第六版登出了這首詞,黃一夜之間就成了大右派。毛澤東記起自己說過的一句話:“真理有時在少數人手中。”不覺長歎了一口氣。

我猜想毛這次重到西北,親見水土流失,一定會讓他重新考慮中國農業發展的大計。解放後毛大多走江南,再沒有到過黃河以西。

但他閱讀了大量史書,無時不在做著西行考察的準備。1958年在成都會議上,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向他彙報引黃濟晉的雄心壯誌,他說:“你這算什麼雄心壯誌,你們查一下《漢書》,那時就有人建議從包頭引黃河過北京東注入海。當時水大,漢武帝還能坐樓船在汾河上航行呢,現在水都幹了,我們愧對晉民啊。”上世紀80年代,趙紫陽任總理時到山西視察,山西領導又重提引黃之事,當時我以記者身份在場,聽到趙又轉述毛的這番話。

大約1958年成都會議毛、陶對話時,趙亦在場。多年來,我們愧對的豈止是晉民,陝、甘、寧之民也都很愧對啊。這塊中國西北角的紅色根據地,當年曾支撐了中共領導的全民抗戰,支持了解放戰爭的勝利,但是自解放以後就再也擺不脫黃風、黃沙、黃水的蹂躪。晉陝之間的這一段黃河,毛澤東曾經兩次東渡。第一次是1936年由綏德過河東征抗日,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園春·雪》,第二次是由吳堡過河到臨縣,向西柏坡進發,定都北京。

當時因木船太小,跟他多年的那匹老白馬隻好留在河西。他登上東岸,回望滔滔黃水,激動地講了那名言:“你可以藐視一切,但不能藐視黃河。”據他的護士長回憶,毛進城後至少九次談起黃河,他說:“這條河與我共過患難”“每次看黃河回來心裏就不好受”“我們欠了黃河的情”“我是個到了黃河也不死心的人”。

這次毛重訪舊地,我猜想米脂縣楊家溝是一定要去的。1947年11月22日到1948年3月21日他一直住在這裏,這是他轉戰陝北期間住得最長的一個村子,並在這裏召開了有裏程碑意義的準備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的“十二月會議”。但現在這裏還是溝深路窄,僅容一馬,道路泥濘,一如二十年前。農民的住房,還沒有一間能趕上過去村裏地主的老房子。而當年毛的指揮部,整個黨中央機關就借住在楊家溝一家馬姓地主的宅院裏,他就是在這裏勝利指揮了全國的戰略大轉折啊。我去看過,這處院子就是現在也十分完好,村裏仍無其他民房能出其右。這次毛重回楊家溝還住在當年他的那組三孔相連的窯洞裏,心中感慨良多。當年撤出延安,被胡宗南追得行無定所,但借得窯洞一孔,彈指一揮,就橫掃蔣家百萬兵。現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權,卻還不能一掃窮和困,給民飽與暖。可憐二十年前邊區月仍照今時放羊人。發展遲緩的原因到底何在?

向最基層的普通人學習,是毛一向所提倡的。調查研究成了毛政治品德和工作方法中最鮮明的一條。斯諾在他的《西行漫記》裏曾寫到對毛的第一印象是:“毛澤東光著頭在街上走,一邊和兩個年輕的農民談話,一邊認真地在做手勢。”毛曾說:“當年是一個監獄的小吏讓我知道了舊中國的監獄如何黑暗。”毛在1925年到1933年曾認真做過農村調查,1941年又將其結集出版,他在《農村調查》序言裏寫道:“實際工作者須隨時去了解變化著的情況,這是任何國家共產黨人也不能靠別人預備的。所以,一切實際工作者必須向下做調查。”那時他十分注意傾聽基層呼聲。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延安的一個農民,一次天打雷劈死了他的毛驢,就說:“為何不劈死毛澤東?”邊區保衛部門要以反革命罪逮捕這個農民。毛說,他這樣說必有他的理由,一問是邊區農民負擔太重,毛就讓減稅。所以,當時邊區地域雖小,生活雖苦,但領袖胸如海,百姓口無忌,上下一條心,共產黨終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