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憂政。
忠臣總是一片忠心,借君之力為國家辦大事;奸臣總是耍盡手段投君所好,為君辦私事。範仲淹一生心憂天下,總是在和政治腐敗,特別是吏治腐敗做鬥爭,並進行了中國封建社會成熟期的第一場大改革——“慶曆新政”。
一個政權的腐敗總是先從吏治腐敗開始。當一個新政權誕生後,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幹部。通常,官位成了勝利者的最高回報和掌權者對親信、子女的最好賞賜。官吏既是這個政權的代表和既得利益者,也就成了最易被腐蝕的對象和最不情願改革的階層。隻有其中的少數清醒者,能拋卻個人利益,看到曆史規律而想到改革。
1035年,範仲淹因知蘇州治水有功又被調回京,任尚書禮部員外郎,知京城開封府。他已兩次遭貶,這次能夠回京,在一般人定要接受教訓慎言敏行,明哲保身。但這卻讓範仲淹更深刻地看到國家的政治危機。他又渾身熱血沸騰,要指陳時弊了。這次,範仲淹沒有像前兩次那樣挑“君”的毛病,他這次主要針對的是幹部製度問題。也就是由盡“諫官”之責,轉而要盡“台官”之責了。
原來這宋朝的老祖宗,太祖趙匡胤得天下是利用帶兵之權,陰謀篡位當的皇帝。他怕部下也學這一招來奪其子孫的皇位,就收買人心,凡高官的子孫後代都可蔭封官職。這樣累積到仁宗朝時,已官多為患,甚至騎竹馬的孩子都有官在身。凡一個新政權五十年左右是一道坎,這就是當年黃炎培與毛澤東在延安討論的“周期律”。到範仲淹在朝時,宋朝開國已八十年,吏治腐敗,積重難返。再加上當朝宰相培植黨羽,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皇帝要保護官僚,官僚要鞏固個人的勢力,拚命擴大關係網,百姓養官越來越多,官的質量越來越低。這之前,範兩次遭貶,三次在地方為官,深知百姓賦稅之重,政府行政能力之低,民間冤獄之多,根子都在朝中吏治腐敗。他經調查研究,就將朝中官員的關係網繪了一張“百官圖”。1036年他拿著這圖去麵見仁宗,說宰相統領百官,不替君分憂,不為國盡忠,反廣開後門,大用私人,買官賣官,這樣的幹部路線,政府還能有什麼效率,朝廷還有什麼威信,百姓怎麼會擁護我們。範又連上四章,要求整頓吏治。你想,拔起一株苗,連起百條根,這一整頓要傷到多少人的利益,如歐陽修所說:“如此等事,皆外招小人之怨,不免浮議之紛紛。”皇帝雖有改革之意,但他絕不敢把這官僚班底兜翻,範仲淹在朝中就成了一個討嫌的人。呂夷簡對他更是恨得牙根癢,就反誣他“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那個仁宗是最怕大臣結黨的,呂很聰明,一下就說到了皇上的癢處,於是就把他貶到饒州(今江西鄱陽)。從他1035年3月進京,第三次被起用,到第二年5月被貶出京,又隻有一年多一點。這是他第一次試圖碰一碰腐敗的吏治。
這次,許多正直有為的臣子也都被劃入範黨,分別發配到邊遠僻地。朝中已徹底沒有人再敢就幹部問題說三道四了。範仲淹離京,幾乎沒有人再敢為他送行。隻有一個叫王質的人扶病載酒而來,他舉杯道:“範君堅守自己的立場,此行比之前兩次更加光彩!”範笑道:“我已經前後‘三光’了。你看,來送行人也越來越少。下次如再送我,請準備一隻整羊,祭祀我吧。”他堅守自己的信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雖三次被貶而不改初衷。
從京城開封出來到饒州要經過十幾個州,除揚州外,一路上竟無一人出門接待範仲淹。他對這些都不介意,到饒州任後吟詩道:“三出青城鬢如絲,齋中瀟灑過禪師。” “瀟灑過禪師”,這是無奈的自我解嘲,是一種無法排解的苦悶。翻讀中國曆史,我們經常會聽到這種懷才不遇、報國無門者的自嘲之聲。柳永屢試不中,就去為歌女寫歌詞,說自己是“奉旨填詞”,林則徐被謫貶新疆,說是“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辛棄疾被免職閑居,說是“君恩重,且教種芙蓉”。現在範仲淹也是:君恩厚重,讓你到湖邊去休息!饒州在鄱陽湖邊,風高浪大,範自幼多病這時又肺病複發。不久,那成天擔驚受怕,隨他四處奔波的妻子也病死在饒州。未幾,他又連調潤州(今江蘇鎮江)、越州(今浙江紹興)。四年換了三個地方。他想起楚國被流放的屈原,漢代被放逐的賈誼,報國無門,不知路在何方。他說:“仲淹草萊經生,服習古訓,所學者惟修身治民而已。一日登朝,輒不知忌諱,效賈生‘慟哭’、‘太息’之說,為報國安危之計。情既齟齬,詞乃睽戾……天下指之為狂士。” 範仲淹已三進三出京城,來回調動已不下二十次。他想,看來這一生他隻有在人們討嫌的目光中度過了。
但忠臣注定不得休閑。就像周恩來雖多次遭毛澤東的批評,寫檢討,甚至被迫準備辭職,但救火的時候還是要用他。範仲淹也是這樣,自1036年被貶外地四年後,西北戰事吃緊,皇帝又想起了他。1040年他被派往延州(今延安)前線指揮抗戰。1043年宋夏議和,戰事稍緩,國內矛盾又尖銳起來。賦稅增加,吏治黑暗,地方上暴動四起,仁宗束手無策。慶曆三年(1043年)四月仁宗又將他調回京城任為副相,又免了呂夷簡的官,請範主持改革,史稱“慶曆新政”。這是他第四次進京為官了。
這次,他指出的要害仍然是吏治。前麵說過,範仲淹第三次被貶就是因為上了一個“百官圖”,揭露吏治的腐敗。七年過去了,他連任了四任地方官,又和西夏打了一仗,但朝中的吏治腐敗不但沒有解決,反愈演愈烈。他立即上書《條陳十事》。
他說,第一條,先要明確罷免升遷。現在無論功過,不問好壞,文官三年一升,武將五年一提,人人都在混日子。假如同僚中有一個憂國憂民,“思興利去害而有為”的,“眾皆指為生事,必嫉之,沮之,非之,笑之,稍有差失,隨而擠陷。故不有者素餐屍祿,安然而莫有為也。雖愚暗鄙猥,人莫齒之,而三年一遷,坐至卿、監、丞、郎者,曆曆皆是。誰肯為陛下興公家之利,救生民之病,去政事之弊,葺綱紀之壞哉?利而不興則國虛,病而不救則民怨,弊而不去則小人得誌,壞而不葺,則王者失政。”你看“國虛”、“民怨”、“小人得誌”、“王者失政”,現在我們讀這篇《條陳》仍能感受到範仲淹那種深深的憂國憂民之心和急切的除弊救政之誌。
他條陳的第二條是抑製大官子弟世襲為官。就是說不能靠出身好當官。現在朝中的大官每年都可自薦子弟當官,“每歲奏薦,積成冗官”,甚至有“一家兄弟子孫出京官二十人”。大官子弟“充塞銓曹(官署),與孤寒爭路”。範仲淹是“孤寒”出身,深深痛恨這種排斥人才的門閥觀念和世襲製度。
他條陳的第三條是貢舉選人,第四條是選好的地方官,“一方舒慘,百姓休戚,實係此人”。第五條是公田養廉。十條倒有五條有關吏治。後麵還有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等。我們聽著這些連珠炮似的言辭和條分縷析般的陳述,仿佛看到了一個痛心疾首,淚流滿麵的臣子,上憂其君,下憂其民,恨不得國家一夜之間扭轉乾坤,來一個河清海晏,政通人和。
毛澤東說:“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幹部製度向來是政權的核心問題。治國先治吏,曆來的政治改革都把吏治作為重點。不管是憂君、憂國、憂民,最後總要落實在“憂政”上,即誰來施政,怎樣施政。
“慶曆新政”的改革之初,仁宗皇帝對範仲淹還是很信任的,改革的決心也很大。仁宗甚至讓他搬到自己的殿旁辦公。範仲淹派許多按察使到地方考察官員的政績,調查材料一到,他就從官名冊上勾掉一批贓官。仁宗即刻批準。這是一段君臣難得的合作蜜月。有人勸道:“你這一勾,就有一家人要哭!”範說:“一家人哭總比一州縣的百姓哭好吧。”短短幾個月,朝廷上下風氣為之一新。貪官收斂,行政效率提高。但是,由於新政首先對腐敗的幹部製度開刀,先得罪朝中的既得利益者,必然會有強大的阻力。他的朋友歐陽修最擔心這一點,專門向仁宗上書,希望能放心用範仲淹,並能保護他,不要聽信讒言。“凡小人怨怒,仲淹當自以身當,浮議奸讒,陛下亦須力拒。”但是皇帝在小人之怨和紛紜的浮議麵前漸漸開始動搖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無法“自以身當”,終於在朝中難以立足。慶曆四年(1044年),保守派製造了一起謀逆大案,將改革派一網囊括進去。這回還是利用了仁宗疑心重,怕臣子結黨的弱點,把改革派打成“朋黨”。慶曆五年(1045年)初,失去了皇帝支持的改革徹底失敗,範仲淹被調出京到邠州(今陝西彬縣)任職,這是他第四次被貶出京了。這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中央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