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先生談話錄
題記:近日整理筆記,發現這個記錄稿。上世紀90年代我在新聞出版署工作,季羨林先生作為專家參與一些出版方麵的事,這樣我們就認識了。老人可以說是愈老愈紅,愈老愈火。國家領導人是年年都要去拜年的,社會上給他各種頭銜:學者、專家、作家。但是我總覺得他就是一個農民式的和藹的老者,還有點倔強。他有許多艱深的專著,也有許多樸實的散文。而對一般人來說,最有價值的是他經曆的那個時代和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他的想法、看法。這裏不關學問,也不關文學,隻有思想。季先生活了98歲。他說,風雨百年,他就是一麵時代的鏡子。每次去看他都能聽到一些有趣的事,原本是想整理一本原汁原味的書,但可惜動手晚了,隻留下這些青花瓷式的碎片。亦然是珍貴的,特奉獻給讀者。對收藏家來說一片元青花就是天價,元朝一朝才98年,季先生一人壽比一朝,何況他是經了清、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朝呢。
2013年月5日
第一次2007年2月15日下午301醫院
科學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梁:季老,春節到了,給您拜年。您氣色真好。
季:就是腿站不起來了。
梁:怎麼還在寫東西啊?
季:寫和諧方麵的。現在注意研究天人和諧,人與外部世界和諧,其實還要注意人自己內心的和諧。聽說中央有文件還引了我這個觀點。
梁:溫家寶總理講話時引用了您的話。
季:人的內心世界比外部世界更複雜。美國人是科學主義,認為科學能解決一切,其實不是。科學對解決人類的內心世界貢獻不大。
梁:最近外麵正流行梁漱溟的一本書,是他的晚年談話錄。季老,您見到沒有?
季:沒有。(助手插話:什麼書名,我去給季老買一本。)
梁:書名叫《這個世界會好嗎》。他說,這個世界上科學隻管科學要解決的問題,宗教隻管宗教要解決的問題,誰也代替不了誰。
季:要想讓科學解決一切問題不可能。科學把世界越分越細,這樣分不出個結果。
梁:我知道您曾寫過一篇文章,說解決世界上的問題還得回到東方哲學上來。湊巧同時李政道也寫了這樣一篇文章,發在同一期刊物上。
季:是。
我崇拜梁漱溟、彭德懷
季:梁漱溟這個人不簡單。打開《毛澤東文選》(五卷本)第五卷,第一篇文章,你一看就知道,梁漱溟和毛澤東吵架,毛澤東暴跳如雷,梁漱溟坦然應對。他說要看看主席的雅量。
梁:是在1953年討論總路線的會上,關於對農村政策的一次爭論。梁漱溟晚年對這件事也有點後悔,說他是領袖,我太氣盛,不給他留麵子。他還是很佩服毛澤東。那本書裏也說到這件事。
季:我崇拜梁漱溟。他這個人心腸軟,骨頭硬。他敢於頂毛澤東。在並世的人中我隻崇拜兩個人,還有一個是彭德懷。他在1959年廬山會議敢說真話,敢頂毛澤東。我和梁漱溟還有一點關係,他是第一任中華文化書院院長,我接他是第二任院長。
梁:您和彭德懷有什麼直接關係?
季:沒有。他是大元帥,我是一個教師。他是武,我是文。但我佩服他。“文革”中間我們倆命運一樣,都挨鬥了。有一次北京航空學院的紅衛兵揪鬥彭德懷,我就從北大走到北航去看。
梁:在並世之人中您還崇拜誰?
季:沒有了。
梁:往後排,第三個、第五個呢?
季:沒有了。毛這個人,現在還沒有開始研究,時候不到。
梁:周恩來怎麼樣?
季:“值得研究”四個字。周的人品無可非議。政治上還有待研究。他曾經領導過毛澤東,打仗不如毛。不能理解,後來為什麼事事聽毛的。他不是為自己。值得研究。
學問,不要拿有用無用來衡量
梁:季老,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您,您研究那些很生僻的學問,古代印度,梵文,還有更稀罕的吐火羅文,對現在的世界有什麼意義?
季:梵文,在歐洲各國都是一門顯學,代表著當時的世界文明。梵文、巴利文、古希臘文這三門語言是比較語言學必修的。所謂比較語言學實際就是印歐語言比較學。梵文是大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於古代印度;巴利文是小乘佛教用的文字,主要流行於泰國、斯裏蘭卡和印度南部。
梁:什麼是吐火羅文?
季:是古代西域地方的一種文字,分為吐火羅文A焉耆語和吐火羅文B龜茲語。現在看到的是用它寫成的佛經,但都是殘卷。隻有中國新疆才有。
梁:那,您就是對古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與古希臘文進行比較研究。
季:不隻是這幾種文字的比較,還有英、法、德、斯拉夫語等。在比較中看文化的發展與交流。當然吐火羅文的難點首先是考證、辨認。
梁:這種研究對現在有什麼用?
季:學問就是學問,不能說有什麼用。對大多數人來說外語有什麼用,沒有用。我當年在德國從耄耋之年的西克教授處學到這種就要失傳的文字,也沒有想到三十年後又拿起來用。上世紀70年代新疆焉耆縣斷壁殘垣中發掘出這種古文字的殘卷,我把它譯了出來。
梁:這讓我想起,梁啟超有一篇文章,他說,做學問不要問為什麼,不為什麼,就是為我的興趣,為學問而學問。許多諾貝爾獎得主,當被問到為什麼搞這項研究時,總是說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有興趣。
季:牛頓當年研究萬有引力有什麼用?沒有用,也沒有什麼理由,但是以後成為一項偉大的貢獻。學問,不能拿有用無用來衡量,隻要精深就行。有獨到處,有發現就行。如果講有用,很多學術問題都不用研究,浪費精力。
梁:我想起來了,梁啟超的那篇文章叫《學問之趣味》。梁啟超這個人真不簡單,他半文半白的文字寫得好,後來的純白話文也寫得很好。這篇文章很通俗、生動,道理也講得好,很適合現在的中學生、大學生讀。
季:梁啟超和胡適都是學術之才,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被政治拖住了,很可惜。
梁:胡適被拖得更久。湖南有一本《書屋》雜誌,去年登了一篇文章詳細談胡適在美國當大使,身心都很累。
季:胡當大使對中國抗戰有功,他英文好,在美國到處講演,爭取支持。梁啟超後來到清華成了四大導師之一。那三位是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還有一位是輔助導師,李濟,是研究考古的。
研究工作、搜集資料要竭澤而漁
梁:對一般讀者來說,您後來寫的回憶錄、散文比前期的學術著作影響更大些。
季:這是因為後來年紀大了,住院了,學問做不成了,就隻好寫回憶。你不知道,做學術研究要用很多很多參考書,不可想象。病了,住在醫院裏就辦不到了。過去,我定下一個研究題目就到北大圖書館,幾個樓的書,從頭到尾翻一遍,真是竭澤而漁。那時有精力。學問這個東西要心靜。我寫《糖史》,八十萬字,兩年,整天在圖書館,真正是風雨無阻。那時眼睛還行,現在戴花鏡還看不清,要用放大鏡。
梁:我記得有一個細節,您到台灣訪問,一見麵,主人就問《糖史》帶來沒有?您研究古印度、佛教、比較語言學,怎麼又研究起糖了?
季:糖這個詞在英文叫sugar,法文是su-cre,俄文是caxap,德文是zuckr,都是從梵文裏借過來的。
梁:中文糖的發音和梵文有沒有關係?
季:沒有。德語、英語、法語、俄語的糖都與梵文中糖的發音相似。梵文音譯是“舒而呷拉”,中文的糖與它無關。中國在唐以前就會製糖,但是麥芽糖,不能算糖,甘蔗隻能製糖漿。印度當時製蔗糖比中國先進,已會製砂糖。唐太宗派人到摩揭陀國學習製糖技術,中國正史中有記載的。圍繞著製糖技術的學習交流,就是一部中印文化交流史,涉及很多方麵。糖的傳播經曆了很多的周折,後來到明朝,中國的技術又超過了印度,會製白砂糖,這技術又傳回到印度。阿拉伯人在其中起了中介的作用。
梁:我數了一下,您在《糖史》裏,隻整理出來的初唐時中印交通年表就用了十頁書。
季:學術就是這樣,牽一發而動全身。株連枝蔓,愈精愈深,愈深愈多。
梁:我又想起一個插曲。您一直研究印度,但直到解放後才有機會去那裏考察。您在書中很懷念建國初那次印度、緬甸之行。說大家相處甚洽,有的團員還在此行結為情侶,回國後結婚成家,是誰啊?
季:你可能聽說過,一位女歌唱家周曉燕。男的姓袁,後來是上海電影局局長。是我清華同學,比我大兩屆,想起了,他叫袁俊。那次是新中國第一次組織文化代表團,規模很大,周總理親自抓,鄭振鐸任團長,出行6周時間。出國前我們準備了很詳細的資料。
梁:我想起,一次在人民大會堂,好像是一個有關古籍整理的座談會,那時我還在新聞出版署工作。會上談到善本利用,任繼愈先生說規定很嚴,隻有少數專家、學者才有資格借閱。您帶的研究生寫論文要用善本,沒資格借閱,您就帶著他到老北圖。您去把書借出來,讓他看、抄,您就陪坐在一旁等。這個故事我印象很深。
季:是。研究工作,第一是資料。搜集資料要竭澤而漁,要有耐心。
第二次2007年2月28日下午301醫院
愛國主義不能一概而論,要加以分析
梁:今天給您帶了最近出的一本散文。
季:你的散文很有特點。
梁:這本書是受團中央、教育部委托給大學生編的,叫《愛國的理由》,都是一些著名人物的愛國文章。選文主要有兩個標準,一是愛國精神,二是美文,在曆史上要有經典作用。當時起書名時,大家在一起討論,很費了一番工夫。北大的一位教授說,孩子上大學了,回來老跟他辯論:你們老說愛國,我憑什麼愛國?我說就叫愛國的理由,就是要給人講清理由。
季:關於愛國主義,我曾在國防大學研究生院作過一次報告。我講,愛國主義是好還是壞?有人說隻要愛國就是好的。我說不一定。日本侵略中國,日本鬼子喊愛國主義比誰的聲音都高,你說他們的愛國主義是好東西嗎?愛國主義不能一概而論。一個國家不侵略他國,講愛國主義是真的;你去侵略他國,像日本人鼓吹的愛國主義,其實是害國主義,害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
梁:那是狹隘的愛國。
季:隻狹隘還不夠,是害國主義。真正愛國是反對侵略,對國家前途和人民的命運負責。愛國主義應當加以分析。像日本國內的反戰派,表麵上不愛國,其實是真正的愛國主義。如果順應了反侵略的民心,日本也不至於栽了那麼大跟頭。
梁:日本戰敗後,亞洲各國的僑民大撤退,很多人自殺了。一大批人又流亡到世界各地。秘魯曾有一個叫藤森的日本裔總統,就是當時日本僑民的後代。您留德十年,正趕上了德國發動的二次大戰。您怎麼看德國人的愛國主義?
季:當時我們中國留學生很少接觸到德國人。一般而言,德國人是科學頭腦一流,政治頭腦四流,糊塗。我所知道的,反對希特勒的德國人並不多,也許他們不敢講。
中國對世界的貢獻不限於物質,還有精神和諧,這是偉大的思想
季:你看現在地球村越來越小,交通越來越發達,但問題卻越來越多:戰火紛飛,刀光劍影,生態失調。中國人提倡和諧,如果每個國家都能接受的話,全世界就是一個大愛國主義,不侵略別人,當然也不容他人侵略,和諧相處,這個世界還有好日子過。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過去曆史上有很多發明創造,比如造紙、印刷術。如果沒有中國四大發明對世界的貢獻,人類社會的進步起碼還要晚幾百年。
梁:我們對世界的貢獻還有哪些?
季:中國對世界的貢獻不限於物質,還有精神的。和諧,這是偉大的思想。曾借用古人的一句話作為座右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事開太平。”往聖就是馬克思,萬事開太平,現在的和諧就是開太平。這種貢獻,時間越長,意義就越看得清楚。現在還不行,不到時候。中國人也並不全了解、相信和諧的意義。整個人類有待於發展,向好的方向發展。
梁:您在談到中西文化交流時曾說過,總有一天會實現世界大同。
季:要很長時間,不是一百年二百年,這是我的想法。有人說共產主義不會實現,為什麼呢?共產主義就是共有,一件新的發明隻能少數人有,怎能共有呢?這是歪理。真正到了共產主義,物質、精神都是大家的,不是某一個人的。
大同是人類的前途,不能因為現在人類有不良習慣就失去信心
梁:您怎麼看世界大同?
季:大同是人類的前途。現在有兩種看法。一是對人類前途抱希望,二是對人類前途不抱希望。我屬於抱希望的。不能因為現在人類有不良習慣,就失去信心。要慢慢改,不是一年兩年,不要急於求成。我們提出和諧,是給世界人民上大課。但中國人未必都理解和諧的意義。國外也不都理解,特別是美國。世界地緣政治在變化中,近幾百年來,世界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並不是總在一個地方。比如18世紀,在歐洲大陸;19世紀在英國;到了20世紀又在美國。在21世紀,世界的政治中心總不能老在美國吧?風水輪流轉,美國人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以為自己永遠是世界的中心。這怎麼可能呢?
曆史的規律不是我們創造的,是曆史告訴我們的
梁:在曆史上作為世界中心的某一個國家,一般能持續多長的時間?
季:大概也就一個世紀。19世紀的英國號稱日不落帝國,那威風極了,結果也垮了。曆史的規律不是我們創造的,是曆史告訴我們的。
梁:曆史上中國曾是世界的中心嗎?
季:有一幅畫,叫《清明上河圖》。
梁:是宋代張擇端的。
季:畫的是開封。商鋪林立,非常繁華。那時世界上還沒有比它大的城市,開封應該是當時世界的中心。
梁:唐代長安算是當時世界的中心吧?
季:應當是。它不僅限於中國,是全世界的大都會。不是我們自吹,當時西方的好多小國,還有羅馬都稱唐太宗為天可汗,就是統治宇宙的可汗。古絲綢之路主要是從中國長安到羅馬,這是一條商路,是做生意的,不能小看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