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男孩臨終前的懺悔(2 / 3)

最後她在小鎮東麵堰塘邊一個一層的磚房前停了下來。她放下我,朝屋裏大吼一聲:“人都死哪去了!!”她這一聲吼,讓原本嘈雜的隊伍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巴巴望著,此時此景,她們再也顧不得什麼三八線了,她們心中隻有即將上演的好戲。

磚房是坐南朝北的,一共有三道木門,最左邊一道門是洋槐樹板子鑲合在一起的,門上沒有塗漆,靠近點隱約還能看到樹疙瘩,門扣是由大約七股鋼絲扭在一處,門鎖是那種老式大鎖;中間那道門是由左右兩扇小門組成,這在小鎮上叫做檮屋,是祭神靈、放棺材的地方,小鎮上的人家家都會預備兩副棺材,當然,把棺材和神靈放在一起,這也是有用意的。最右邊跟左邊門一樣,隻是功能不同,這裏一般是睡覺的地方。最左邊一般是灶屋。

磚房從外麵看上去有點舊了,磚的棱角經過長久的磨合已變得圓滑。很多歪歪斜斜的粉筆字懶洋洋地躺在磚麵上,字麵上還覆蓋著一些炭棒畫的線條,線條粗細不均,猶如一把把做工粗糙的鋼叉,蠻橫地擺在字中間。牆跟堆著撮箕、鋤頭、草帽、豬草刀、犁頭等一些常用農具。鋤頭無精打采地倒在撮箕身上,壓得撮箕喘不過氣來,撮箕不堪重負,於是牢牢地抓著躺在自己懷裏的草帽。鋤頭一心隻想親近強壯的犁頭,根本就看不到撮箕和草帽的委屈,哪怕主人家凶悍的黑狗朝他狂吠,他也不聞不問。

農具旁一米處,堆著一堆紅苕藤,緊挨著紅苕藤的,是一個有些破舊的背篼,背篼裏裝著一背雜七雜八的豬草。

屋內的地麵跟麻子的臉一樣,一路坑坑窪窪,這讓整間屋子富有立體感。二十平米見方的小屋裏擺滿了各種雜物。牆角立著一把缺了一角的鋤頭。可以想象得到,它曾在土地上經曆過一段足以讓它自豪的風光曆史,從它圓潤而發亮的鋤身就能看得出來。鋤靶下攤著一堆洋芋。洋芋們形態各異,它們滿懷熱情,在牆角一平米大的地盤你擠我,我壓你,一點都不嫌累。洋芋旁立著一個一米高的方桌。方桌一身黑,四肢粗壯有力,大概是主人為它噴了漆。桌上橫七豎八擺著一些鍋碗瓢盆,水壺茶壺統統不守規矩地到處晃蕩。

屋子最左邊有一個窯洞似的通道,洞上方掛著一方碎花布簾子,簾子最下邊拴著一根布纏的繩子,繩子另一頭吊著一塊三角形的小瓦片。

女人掀開簾子。簾子後的畫麵足足讓我呆了兩分鍾。

裏屋的陳設很簡單,隻有一張床,床頭靠著最右邊的牆,離牆半米處有個同樣的碎花布簾子,唯一的不同,隻是比外邊的布簾子要幹淨許多,沒有外屋的簾子那麼多泥巴和油汙。床尾正對著一道沒有布簾子的通道,順著通道放眼望去,能看見一個灶台在視線可及的地方躺著睡大覺。看樣子應是廚房,也就是鄉下人的灶屋。床沿正對著一扇開著的窗,窗上沒有玻璃,也沒有鋼筋條,隻有幾根方形木樁支撐著。是這扇窗讓整個屋子看上去不那麼陰暗。

最讓我吃驚的,是窗下斜靠在木椅上的老婆婆。她全身上下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完整的。最外邊的襖子隻有左袖,右邊袖子一定是被某隻淘氣的貓咪偷撕了去。襖子沒有紐扣,隻得無奈地敞開著,襖子裏麵穿著一件麻布衣服,麻衣上有三個拳頭般大的洞,三個洞從上到下,像糖葫蘆一樣由小到大排列著。她眯著眼睛,斜靠在椅子上。眼角橫著三條杠,遠看之下,竟不知是肉皮還是皺紋。

她半張著嘴巴,空蕩蕩的口腔完全暴露在了陽光之下。牙齒們都已退休,以至於她再也擋不住口水外流了。這下可苦了她身上原本就不怎麼幹淨的衣服,無時無刻都得遭受口水們的騷擾。她的左手垂在膝蓋的位置,像具死屍一樣一動不動,右手似乎找不到立錐之地,時而在左手上磨磨,時而在衣服上擦擦,時而在椅子上摸摸,時而在嘴上揩揩,有時候甚至隻是單調地顫抖著。手上的青筋也被她抖得寢食難安,一蹦一蹦地以示抗議。然而,讓我驚訝的是,她的神情很淡然,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過得有多不堪,有多苦,仿佛這就是她人生必經的過程。或者說,她也曾有過一個乞丐般的公公、婆婆,如今她也被自己的兒子與媳婦打理成乞丐模樣,僅僅是她該有的歸宿。這一切就像定理,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