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我兒子才是德勒府正宗的骨係(1 / 3)

紮西和德吉坐在客廳的卡墊上喝著酥油茶,德吉有些傷感,她喃喃地說:“都是女人,身份不同,命運就如此不公。”

紮西試探地問:“你是說……娜珍?”

“她這些年也怪可憐的,一個人被扔在尼姑寺裏,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其美傑布真是看小了我!在外麵偷養女人,雖然不光彩,可他跟我商量,我還真能不容她?拉薩城裏這些老爺、少爺娶二夫人、三夫人……娶八夫人的都有,他為什麼要瞞著我,讓我背了這麼多年的壞名聲,可惡!”

“你別看著我罵啊,這……不關我事兒。”

“誰讓你坐我邊上了,你不是德勒家的少爺?”

剛珠從外麵跑進來稟報:“少奶奶、少爺,江村大人求見。”

德吉和紮西驚訝,麵麵相覷。德吉不解地問:“江村大人怎麼突然來我們家?”

“不知道,可能……衝著白瑪來的吧。”紮西疑惑地說。

“少奶奶,江村大人在大門外候著呢,請不請啊?”剛珠問道。

“請,趕緊請!”紮西和德吉起身隨剛珠向外奔去。他們迎到了門口,看到江村和兩個衣著體麵的喇嘛。紮西客氣地說:“不知大人光臨,有失遠迎。”

江村笑了,說道:“你去我家,我也沒遠迎,免俗吧。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剛從山南來的二位高僧,是治療跌打創傷數一數二的名醫,我帶他們來給白瑪瞧瞧傷。”

“大人,太讓您費心了。”紮西說完,給兩位高僧行禮。

“二位高僧來得太及時了,那孩子自打回來一直昏迷不醒,我們派人去藥王山請醫生,還沒到呢,正著急呢。”德吉感激地說。

“那就請二位高僧去瞧瞧吧。”江村說道。

“好好,二位高僧請跟我來。”德吉說著,帶著兩個喇嘛走了。

江村隨紮西進了客廳,他們坐定後,江村把上回紮西送給他的那張禮單推了過去。紮西一愣,不解地問:“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兒子已經出來了,我也沒幫上什麼忙,還是那句話,無功不受祿。”

“大人此言差矣,您在噶廈議事廳對仁欽步步緊逼,我都聽說了。”

“你人在德勒府,可耳朵卻長在噶廈議事廳,人閑心不閑啊。”

“如果不是您的鋪墊,我怎麼可能說動仁欽,又怎麼可能接回孩子,這份薄禮您一定收回。”

德吉忍不住插話說:“江村大人,您是孩子的救命恩人,這點兒意思您都不受,我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真是什麼事兒都瞞不住德勒家人的眼睛!那……我就明說了吧。當初你登門送禮,我要是不收,怕你心裏不踏實,覺得我不肯幫忙。所以,我就暫時替你保管了這份禮單。現在人也出來了,事也成了,我必須把這份禍害的根苗給你送回來,免得有受賄之嫌,壞了我江村廉正的名聲。”江村笑著說。

“江村大人,這可怎麼是好。”

“確實,噶廈甚至各大寺院裏有很多權貴巴不得別人家招災生事,借此索賄受賄,我雪域佛國的淳樸之風就是這麼給糟蹋了。十三世達賴佛爺在世的時候,整頓吏治,維護教規,佛爺花費了那麼多心血,也沒有製止住這種貪腐的風氣,真讓我等痛心。德勒少爺和少奶奶,你們就別讓我沾染他們的晦氣了。”

“大人高風亮節,讓我欽佩。”紮西感動地說。

“你就別恭維我了,當年你們老父親德勒噶倫在世,論情操、論職守都比我做得漂亮,我是數著老噶倫的腳印跟過來的……不提他老人家了,會觸動你們的痛處。德勒少爺,你經常帶商隊去國外辦貨,不知聽沒聽過一個名詞,叫‘君主立憲’?”

“聽說過,這是英吉利人的製度。女王的權力至高無上,在女王的治下有議會、有政府,民眾不分貴賤,身份不分高低,隻要有才能、有民意就可以進入議會和政府,充當議員、官吏,治理一方。”

“你覺得……我們西藏能實行這樣的製度嗎?”

紮西吃驚,他抬頭看了看德吉,問道:“江村大人,您是說在西藏實行君主立憲?”

“我是說,白瑪這孩子不應該遭此一劫。”江村見德吉一臉不明白,又繼續說:“把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打成這個樣子,為什麼?因為現行的政教製度逼迫我們這些官員相互傾軋,彼此攻訐。白瑪不過是官場爭鬥的一顆倒黴的棋子。自從大明朝崇禎十五年,西藏甘丹頗章政權建立以來,布達拉宮腳下上演了多少次血雨腥風的世間慘劇,上至達賴佛爺、攝政王爺,中至噶廈和譯倉的僧俗官員,下至普天之下的黑頭百姓,有多少人在這種爭鬥中被毒死、被戧殺、被淩辱……”

德吉明白了,她讚同地點頭,紮西聞聽,眼神裏也洋溢著激動。

江村繼續說道:“遠的不說,自從民國以來,擦絨噶倫父子二人,九世第穆活佛,死於非命;堅色侍官長被流放邊地,就連九世班禪大師也被趕出藏地,流落異鄉。在這片高原上,任何一個家族、任何一個世係要想生存下去,隻有兩個途徑,要麼忍,要麼殘忍……這與佛祖的教化完全是背道而馳啊。德勒少爺,西藏到了必須改革的時刻,隻有這樣,才能跟上文明世界的潮流,而不是在這個高遠的世界屋脊上,自生自滅。我在歐洲遊曆,眼界大開,要想使西藏得到長久的幸福,我們隻有模仿英吉利人,在西藏搞君主立憲,推行民主政治。”

“江村大人,我早有這個念頭,隻是學淺智鈍,對世界各地的政經製度了解不深,有些眼花繚亂。您等一下。”紮西興奮地說完,快步來到佛龕下麵,從一個小抽屜裏取出那本《三民主義》,遞到江村手上。江村接過去,翻看起來。

今天是紮西回到西藏以來,心情最為振奮的一天,他終於找到了誌同道合的盟友。紮西在印度的時候,接觸過幾本宣傳現代民主思想的小冊子,對三民主義、烏托邦、君主立憲有一知半解。雖然他還弄不清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但這些思想對他而言,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進步!隻要進步,藏族同胞就會走向幸福,也就符合他普度眾生的信念。

江村看了一會兒,放下手中的書,沉思。

“內地的三民主義,應該介紹到西藏來。”紮西說。

“孫逸仙先生是一位醫生,辛亥革命卻是暴力革命,有暴力就要流血,暴力會製造更多的仇恨,這不符合佛祖的教義。”

“我也讚成用溫和的方式,用釋迦牟尼允許的方式進行變革。”

“當然,那些死硬的家夥,就像橫在路上的絆腳石,我們必須有所戒備!否則,我們就會人仰馬翻。”

紮西和江村談得熱火朝天,兩人相見恨晚,他們一直談到月亮高掛,紮西和德吉才送江村出門。

德勒府遠處的牆角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朝這邊張望。他們是一路跟蹤江村孜本而來的,從白天一直監視到現在,一刻也沒放鬆過。突然有人用酥油猛地蒙在他們的臉上,兩個人被酥油糊住了口鼻,叫不出聲來。原來,是兩個身材魁梧的喇嘛,喇嘛用袈裟勒住他們的脖子,蒙住他們的腦袋,扛起來就走。

這一切,都被遠處吃飽喝足準備回家的土登格勒看在眼裏,他馬上警惕起來,回手衝仆人擺手。仆人心領神會把馬停了下來,用手捂住叮當響的馬鈴。

格勒觀察著,嘟囔:“這是衝著德勒府的,什麼人呢?”他遠遠地看著紮西和德吉送走了江村,然後返身回了院子,德勒府門前又恢複了安靜。他轉身問帕甲:“那兩個探頭探腦的家夥,誰派來的?”

“一定是仁欽,他最怕江村和德勒府結盟。”帕甲說。

“那兩個喇嘛呢?”

“按說……不應該是江村孜本的人,會是三大寺派來的人嗎?江村孜本呼籲改新,得到很多俗官的擁護,他們私底下正在搞什麼名堂,聽說要收回全藏寺院的封地,給喇嘛發薪俸,三大寺對他很不滿。”

“對江村不滿,他們劫仁欽的探子幹什麼?你這是什麼狗屁邏輯。”

帕甲百思不得其解,默不作聲了。

格勒四下張望,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他說道:“我怎麼從空氣裏嗅到了一股子血腥味兒。帕甲,你回代本營告訴弟兄們,一個個的把耳朵都給我豎起來,凡事盯緊了。”

紮西回到佛堂興奮得睡不著覺,他一個跟頭翻過去,倒立在牆上,自言自語地說:“機會終於來了,佛祖沒有拋棄我!有江村大人從噶廈內部來推動改新,我一定能兌現在您麵前所發的宏誓,普度天下眾生,謀求西藏幸福……”

突然門開了,紮西嚇了一跳。娜珍端著一盆水進來,她也嚇了一跳,愣在那裏。紮西趕緊翻身下來,娜珍也不言語,來到他麵前,把盆放到他腳下,然後一臉感激地望著紮西,伸手扳過他的腿,替他脫靴子。

紮西蒙了,嚇得直躲,他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娜珍奇怪地望著他說:“過去,我一直侍候少爺洗腳,你最喜歡,今兒怎麼啦?”

“這不是在府上嗎,讓人看見……我怕惹是非。”紮西掩飾說。

“你是怕讓少奶奶看到吧。”

“你就別故意刺激她了。孩子的事兒,她費了不少心,又花了不少錢……”

“這跟洗腳有什麼關係?我念著她的好,也念著你的好。我沒本事,隻想像過去那樣,給你洗洗腳,也算是報答。”

“怎麼能說報答呢,白瑪也是我兒子。”

“是你的兒子又怎麼樣,這些年,你不是照樣不管不顧的。”

紮西被她噎在那兒,不知說什麼好。

娜珍扳過他的腳,一邊洗,一邊掉眼淚。

紮西渾身不自在,他說道:“洗好了,洗好了。娜珍,就這樣吧,再搓,就搓掉皮了。”

“你這些天為孩子在外麵奔波,腿肚子都硬了,一會兒,我給你揉揉。”

紮西嚇壞了,強行把腿從盆裏拔出來,光著腳站在地上,他端起盆子塞給娜珍說:“好了,好了,我今晚要念十遍金剛經,你回去睡吧。”

“白瑪都救出來了,你還念經。”

“還願,還願。你回去睡吧。”紮西和娜珍推搡之間,半盆洗腳水撞灑在娜珍的身上,她的衣服濕了一片,貼在身上,體形盡顯。

娜珍嗔怒:“少爺,你看,全濕了……”她開始脫衣服。

紮西見狀,蒙了:“你,你別……別……”

德吉恰巧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幕,她愣住了。紮西更慌張了,但又不好解釋。娜珍不管,脫掉衣服,擰水。德吉陰沉著臉,既嫉妒又惱怒,但又不能發作,她走過來,圍著娜珍繞了一圈。

娜珍停住手說:“少奶奶,您來了。”

德吉沒答話,狠狠地瞪了紮西一眼,摔門走了。

紮西渾身不自在,央求娜珍:“姑奶奶,你快回自己房吧。”

“她能吃了你!你還是不是德勒府的少爺?”娜珍問。

正在紮西為難的時候,門咣的一聲又開了。德吉又出現在門口,女仆跟在她身後,她當著娜珍的麵損紮西:“這是念經禮佛的地方,幹這種不幹不淨的事兒,你也不怕遭報應。”

紮西尷尬,不知如何是好。娜珍也不言語,繼續擺弄自己的衣服,不時露出白晰的身體。德吉一揮手,女仆抱起紮西睡覺的毯子等物品就往外搬。

“這是……這是抱哪兒去啊?”紮西問道。

德吉也不理他,而是對娜珍說:“再脫,再脫就光著啦,你也不怕著涼!”她說完,扭頭就走,見紮西沒動,氣哼哼地問:“沒看夠是吧,還在那兒杵著!”

“來了,來了。”紮西答應著,乖乖地跟在她後麵出了佛堂,去了臥室。

紮西等仆人退了出去,趕緊上前解釋說:“德吉,你別亂發火嘛……”

“那個死鬼金屋藏嬌,他還背著我。你比他能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幹那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德吉漲紅了臉,氣憤地說。

“你誤會了,德吉,你消消氣,聽我……”

“你是真演戲,還是假演戲,剛才要不是我碰上,你們倆個今晚指不定怎麼著呢。怪不得你對白瑪那麼上心,我還以為你真是活菩薩,天大的善主,全心全意為我們德勒家族的骨係著想……臭狗屁!你是被那騷娘們兒給迷住了!”

“你這是胡攪蠻纏,我說是誤會,就是誤會!你愛信不信!”紮西火了,吼道。

德吉被紮西一吼,安靜了。她指著紮西的赤腳說:“你看看你,都脫成這樣了,要是我晚進去一步,就能捉奸在床。你讓我信你什麼!”

“你非把我和娜珍往齷齪裏想是吧?行,那娘倆孤兒寡母的,也挺可憐,正需要我呢,我找她去!”

“你敢!”

“我怎麼不敢?我已經還俗了,不是喇嘛了,我還沒娶過媳婦呢,少奶奶,我在你家隻是一個替身,你管得著我嗎你!”

“你渾蛋!花喇嘛!大騙子!”

“我騙你什麼啦?我兩手空空,既沒騙財,也沒騙色。好不容易碰上個可心的人,我可不能錯過了。少奶奶,您大恩大德,就成全我們吧。”

德吉氣急了,揚起手,一個嘴巴打在紮西臉上。紮西猝不及防,臉被打疼了,他摸著臉問道:“這可是佛頭啊,你也敢打?”

“我打的就是你。看你還敢胡說八道!”

紮西一把抓住她的雙手,故意氣她說:“看你氣的,要不是嘴唇攔著,嗓子眼都能伸出小巴掌。你可是貴族啊,大貴族,跟我這種人一般見識,有失體統!”

“我就失體統!我打你個不羞不臊的!”

德吉掙脫雙手,又撲上去打紮西。紮西一把將德吉摟住,兩個人推推搡搡,最後紮西把德吉按在了床上。德吉在床上反抗著:“你滾,你給我滾!”

“半夜三更的,我是德勒少爺,我滾哪兒去?”

“你是傻子!你要是少爺,你整天躲在佛堂裏幹什麼?”

紮西內心受到震動,他看到動了真情的德吉,不鬧了,坐起身。德吉趴在床上,哭著說:“憑什麼啊,你個臭喇嘛,你憑什麼在我的家裏欺負我……”

紮西坐過來,扶起德吉,把她抱在懷裏。德吉開始還是抗拒,漸漸地她半依半就,最後被紮西征服了。

第二天,晨光透過窗戶灑在床上,照在紮西臉上,他醒了,伸手一摸身邊竟然是空的。紮西向室內望去,見德吉背對著自己正在整理物件,她把其美傑布生前的弓箭、藏刀、照片等遺物一一收進箱子裏。她環視房間,最後目光落到了銀手鏡上,她拿過來撫摸,最後也把它放到箱子裏。正當她準備將箱蓋蓋上,紮西從後麵伸手把她攔住。

德吉知道是紮西,她還是想蓋,用力把箱蓋壓下去。紮西再次攔住她,把裝有其美傑布照片的鏡框拿出來,供在桌上,然後鄭重地上了三炷香。他嘴裏默念著:“其美傑布兄弟,德勒府幾經劫難,隻剩下次仁德吉一個人獨自擔當,你我兄弟都看見了,她不容易!我紮西頓珠雖然出身卑微,秉性頑劣,但照顧一個女人,疼愛她,幫扶她,還能做到……”

德吉從後麵摟住紮西的腰,將頭依偎在他的肩上。

轉眼到了秋天,旺秋帶著奴仆們把門隅莊園收獲的果實用騾子、犛牛馱到了德勒府。剛珠手裏拿著一個羊皮紙的賬單大聲地念著:“……青稞六百藏克,大米六百藏克,糌粑一百藏克,酥油五十藏克,青油五十藏克,牛毛繩一百丈……”

旺秋瘸著一條腿站在邊上,他穿著一件半新的舊氆氌,灰頭土臉,完全不是當年管家老爺的派頭。他吆喝幹活兒的奴仆說:“慢著點兒,輕拿輕放,別糟蹋了東西……”

台階上,紮西端坐在椅子上,看著院子裏的一切。德吉從主樓裏出來,站到他的身邊。她見紮西的帽子穗子亂了,伸手幫他理順。旺秋彎腰弓背,偷眼看了看德吉。

剛珠繼續念著:“……風幹犛牛肉二十袋,風幹羊肉二十袋,奶渣二十袋,熊掌四對,野蜜十桶,桃木木碗三十隻,人參果二十袋,麝香十個,白羊羔皮三十張,豹子皮八張……”

德吉看了一眼旺秋,大聲地說道:“旺秋,你還在那兒杵著……”

旺秋趕緊過來,跪在台階下麵說道:“門下德勒?旺秋叩請仁慈的恩主,少爺、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