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過了一頓飯工夫,那鐵蹄聲真響了。這回,媽白了臉色,順著那千裏眼,我看到日頭爺在詭秘地笑。我知道他在望我的笑聲。那天,我朝他撒過尿。媽說,不能朝日頭爺撒尿,我偏撒。日頭爺嫉恨我。他一笑,“鐵鷂子”就知道了樹的秘密。他們揚鞭催馬,繞樹一周。他們不知道洞口在樹上的鳥窩裏,樹上的烏鴉正嘎嘎地叫,還屙了糞,射向鐵甲。一人啐一口,拉弓搭箭。箭飛來,那烏鴉眼尖,翅膀一抖,箭就斜刺裏飛了去。後來有一天,你的上師會告訴你說:“那不是烏鴉,那是大護法。”他說,烏鴉是瑪哈嘎拉的眷屬。
瞧那鐵鷂子,羞紅了臉,他雖然用頭頂蓋住了臉,我還是看出他羞紅了臉。他打馬疾馳而去,別的人不射烏鴉了。他們定是想:這烏鴉,詭秘呢。他們卻朝樹射去,我叫:“哎呀。”這一射,那箭直溜溜穿過樹皮,直入我哥的胸膛。
我看到箭洞裏迸射出一股血,我怕鐵鷂子們發現,就伸手去堵,可鐵鷂子的蹄聲已遠去。
我們兄弟四個,就剩下三個。媽媽眼淚湧個不住,順那箭洞,滲入土地。那地方,從此就成了鹽堿地。
“你能不能質樸些?”我說。
4.黑風的感覺
阿甲笑了,別玩兒深沉了。你不看,人家在說戲呢。我想,真是戲嗎?
阿甲說,在那個沙漠裏,許多鳥兒做了我們的食物,但鐵鷂子窺著我們。鐵鷂子不知道,蒙古人又盯上了他們。蒙古人不知道,紅塵上雖沒有盯蒙古鐵騎的,但死神卻獰笑著,他說:“你們算啥?連你們的大汗,也不夠塞我牙縫呢。”
來吧,我們接著聊。第二次遇險,在沙漠裏,就是你老寫的那個沙漠,叫啥騰格裏的。那時的沙,還沒這麼多,沒這麼大,甚至還算是湖灘呢。
鐵鷂子們圍了來,後來,蒙古人也那樣圍獵,他們散排成一條線,遠遠地圍成個大圈,慢慢往裏逼,狼呀,狐呀,獾豬呀,各類動物都給圈成了一堆,先是大汗帶人進去射殺一氣,然後千夫長、百夫長各帶一撥兒,殺出滿天的血腥。那鐵鷂子們,也這樣圍了我們。
我看到了狼和瘋癲的獾,它們都紅著眼睛。那狼,帶了自己的崽兒,像媽帶了我,踢一路飛沙而來。那時,我老見狼,它們是大地的清潔工,它們吃光了大地上的腐屍,土地才相對潔淨了些。我對狼很有感情,因為,許多修行成就的上師,都化成了狼,來屍陀林會供呢。但這是後來的情感。當時,我確實被撲麵而來的野獸嚇壞了,狼們伸長了舌頭,流著涎液,發出拉風匣一樣的呼哧聲。一支鐵鷂子慣用的箭射向一隻母狼的臀部,在冷風中發出哨音。最可笑的是獾,雖是個肉肉的身子,逃起來,卻黑丸一樣,忽而沙窪,忽而沙脊,時隱時現。我既害怕,又覺得有趣,聽得媽媽叫:“阿甲,快。”一扭頭,兩個弟弟全不見了,媽指著柳墩下刨開的一個淺槽,她叫我閉眼躺了。我明白媽的意思,才閉眼,就覺得身子重了許多。沙子蟲子似溜入我的衣襟,涼涼地舔我的胸。我想說:“媽呀,可別活埋了我。”可我知道,更多的沙子正賊溜溜等機會哩,要是我一張嘴,它們肯定要往嘴裏鑽,然後從嗓子眼裏往胸膛裏鑽,然後就把我的命吞下肚去。肯定會的。而且,我知道,媽不會活埋我的,因為,我稍稍睜開眼,就看到了很藍的天。一大團血糊糊的雲在天上滾。要下血雨了,我想。
一大塊陰影忽地過去了,又一塊,我聽不見聲音,但我能感覺到大地的顫動。我能覺出那掠過的黑影是鐵鷂子。那是一種黑風的感覺。你見過黑風嗎?對了,就是那撲麵而來的死神般的東西,不管你咋樣,反正我是能聽到它吱吱的咬牙聲的。
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漸息了,我晃晃腦袋,晃去沙,順了那柳叢,四下望著。我覺出了死寂,那是鬼一樣的死寂。媽早從柳絲中爬起來。她正在望一個窪處。她木木地爬著。我一骨碌翻起身,爬到她身旁。我搖搖她身子,她咬著牙,不使自己發出聲來。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蹄印。我明白媽哭的原因了,那蹄印邊,有個護身符,是弟弟的。